男子仍是抱拳颔身,抬眸看向那眼前的少女。
长眉杏眼,秀鼻丹唇,羽睫和发鬓在暖阳下泛出金绒绒的颜色,一看便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冷清。
她也重新打量他,便是自己的哥哥在男子里容貌出挑,也不及眼前人端方清贵。
两人在一起,总会因为相互失神而长久地不说话,直到一方率先反应过来,说道:“在下姓陶,单名一个然字,表字,子钧。”
季静堂闻言,垂眸轻点点头,转身离去,惹得身后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有些埋怨地嗔怪道:“姑娘!”
她略侧头,背向他问:“只有一个名字?”
陶然心下了然:“你是想知道,这枚戒指是怎么到我手里的?”
她转身道:“公子若肯相告,民女定当重谢。”
“怎么谢”,他问。
“自然是把典当的赎金还你”,她说得理所应当。
这话惹得他失笑,只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不过是方才在宝坊里交易,见到姑娘进了内室,对姑娘颇有兴趣。适逢我与那张老板相熟,那办事的小厮压我不住,陶某便看到了这些东西。”
“岂有此理”,静堂被那小厮无信之举气到失态,“亏得我替他们操心,连东西都看管不住,这样的地方活该给人掀了。”
定要寻个什么由头让哥哥带人去闹上一通,最好把今天办事的小厮打一顿,再把张老板打一顿。
这样想着,仿佛大仇得报,神色也渐渐松缓许多。
“是在下有错在先,所以......”
“你有错,他们便没错吗?世上最可恶之事便是于人失信!陶公子于我并无许诺,虽说行事的确冲动不羁,但我生气过后便也罢了,是他们错得更多些。”
陶然未曾想到她会这样说,心下觉得意外有趣,和颜道:“并非要为旁人揽错,只是陶某的确不够磊落,这赎金就当赔罪,实在不必还了。”
静堂点头:“这话在理,不过”,她偏头想了想,“公子此番又帮我解了祸,这要怎么算?”
他失笑问:“你一向把事情算这么清楚吗?”
静堂转身走起路来,陶然便也跟着。
她采一根枯草在手里把玩,边走边说:“我是战火里长大的孩子,过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一箪食,一豆羹,每天都要算计着吃。夜里要警惕偷袭,因此而惧怕明火,现在的日子,于我而言已经很好了。”
陶然点头:“怪不得姑娘不似寻常少女,原来是有这个缘故。”
她偏头问:“你不一样吗?”
“我?”
“嗯。”
陶然回忆道:“小时候,我不在京都生活。我知道举国都在打仗,可因为住的偏远,其实没有真的见过战火。我记得,每次总是有人喊,‘军来啦,军来啦’,然后所有人瞎跑一通。”
他演得栩栩如生,惹得静堂发笑。
“后来,我家先生教我一个狼来了的故事,我这才知道,原来打仗,逃命,都是那只没有真正来过的狼。所以心也就安定下来,比你可要幸福多了。”
她嗤笑:“瞧你比我年长几岁,怎生得这么幼稚。又不是考经科状元,幸福这东西竟也是可比的?”
她想了想,又道:“你觉得我不幸,我就偏不这样觉得。我就偏要幸幸福福地营生,一辈子都不让你追上。”
陶然心想,这女子虽是处事精明,但到底年岁尚轻,胜事好强,不脱闺阁稚气。
他便也笑道:“还能这样?这倒让陶某不敢多说了。”
“此话怎讲?”
“譬如吧,陶某每日食米两碗,姑娘听说了,便要食三碗。他日若陶某要食三碗,姑娘便要四碗。”
静堂想着,不禁发笑。
“姑娘为了长久地不让我追上,一天多增食一碗。彼时京城都还未修好,国库倒先给姑娘掏空了。为了江山社稷,我只能委屈自己每日吃一碗饭,长此以往,比那宝坊典当的小厮还瘦癯,岂不是很惹人讨厌?”
静堂知道他是在有意贬损那小厮,惹自己开心,便也微微笑道:“陶公子观人入微,令人春风如沐,实在是臣女不能及的。”
话一脱口,她顿觉言语有失。
去岁她在宫中伴读,面见皇亲国戚需自称“臣女”,方才一时未及改口,贩卖宫中之物又被他所知,便坐定了自己与朝廷关系匪浅。
静堂闭目皱眉,懊恼不已。
陶然并不多纠缠,只向河道中一指:“你瞧那边。”
隔着杨柳,她仿佛看到一艘蓬船缓缓驶过,陶然道:“船夫和船妇好像在吵架?”
午时总是格外寂静。她侧耳去听,人声搅裹在木浆拍水的琳琅声里,忽远忽近,听得不大真切。
他看着她笑笑,忽而灵机一动,朝那船上二人喊道:“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