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梧荫转日初长,偶借清波窥世相。
诗成敢笑群英句,酒罢犹思万里疆。
窥尘境,悬沧浪。岂甘囚金屋高墙?
他年若遂凌云志,待破苍云瞰八荒。”①
顾疏桐吟一句,晏栖写一句。沈临在一边倒是听得清楚,眸中略过一丝深意,唇角噙笑道:“许公子真是好大的胸襟气象啊。”
一锦衣男子凑近案前,扫了眼墨迹未干的词稿,语带轻慢:“这词……比之沈兄与穆……公子之作,怕是要逊色不少。”
萧清淮虽不大通,闻言眉峰微蹙,正欲出言反驳,顾疏桐已淡然颔首:“确是如此。在下不过略通文墨,于诗道上实属庸常,岂敢与二位公子比肩。”
“是么?我倒不那么认为。”穆娴亦细细瞧了几眼,笑道,“此作立意高远,遣词亦不俗,甚好。”
沈临取过一方镇纸,将那诗笺轻轻压住,温言道:“诗以言志,形在其次。许公子之志,远非我等可及。”
萧清淮趁隙低声问顾疏桐:“真有这般好?沈临与穆小姐都真心叹服了?”
顾疏桐唇角微扬,指了指不远处投壶喧闹的人群:“少将军的拿手好戏开场了,还不去一展身手?”
顾疏桐作诗的水平如何她是知晓的。自己随名师习诗数年,精于品鉴却拙于创作,沈临与穆娴方才所言,不过是源于高门的涵养,为她解围罢了。
萧清淮尚未移步,沈临已含笑近前:“不知许公子可通投壶之戏?今日彩头颇丰,何妨一试?”
顾疏桐自幼同皇子们一起长大,投壶本就是常课。后在明华殿念书,亦常与勋贵子弟切磋。如今多年未玩,顾疏桐亦有几分心痒,几人遂同往。
初时贯耳瓶所离并不远,参与的几人都连中几筹;待壶距渐远,才渐渐有人败下阵来。
几轮过后,场上仅余顾疏桐、萧清淮并一位陌生公子角逐。顾疏桐连投几轮,只觉着胳膊略酸,再一瞧两边大有“分不出胜负决不罢休”之意的两人,倒觉得好笑起来。
“这有什么意思。”在连续两矢均未投中的时候,那公子忽地扬声,“比试射箭,如何?”
顾疏桐蹙眉,本是宴饮余兴,怎又节外生枝?她未置一词,只淡淡瞥了那人一眼,抬手又是一矢。
手上一共四矢,三矢连中,第四箭尚未掷出时,那人见顾疏桐不理他,似乎着了恼,欺身上前欲夺过她手中的箭矢。
萧清淮目光一凛,还未及上前,顾疏桐便已拧住了那人的手。她左手缓缓用力,无视那人的吃痛,冷冷道:“放尊重些。”
右手丝毫不受影响,最后一矢被随意扔了出去,竟稳稳横贯壶耳。
“妙极!”萧清淮拊掌笑道,“这可又添了新彩,日后试试蒙目盲投。”
顾疏桐亦微感意外,方才确是随意一掷,倒没想到能中。那人的脸色愈发难看,狠狠地抽出自己的手,活动了几下被捏的发麻的腕子。
此人乃路太尉之子路仁伽,自忖门第显赫,岂容一小小门客折辱?见气氛凝滞,立时有人打圆场:“路公子方才所言射箭,不知如何比法?”
有瞧不惯路仁伽素日行径的人呛道:“怎么比?射箭能怎么比?总不能是用脸拉弓吧?”
“寻常射靶何趣?要比就比些新奇的,‘射金钱’如何?”
“射金钱”乃北地胡戏,在场诸人有好些都不曾听说过。萧清淮正在一边与顾疏桐窃窃私语,闻言笑道:“旁人又不似路公子这般极擅骑射,连军中消遣之事都比上了,我等俗人岂敢奉陪?”
路仁伽连番受挫于无名门客,只想在所长处找回颜面,哪管他人:“萧公子与许公子同我远射,余人近射便是!”
顾疏桐蹙眉看向路仁伽,很想问一句——我几时说我要参与了?
还未及开口,路仁伽脸上又挂上了上不得台面的笑:“彩头也备下了——小爷府中新得了两个绝色雏妓,身段……啧啧!今日魁首,便可携美而归!”
顾疏桐倏然睁大双眸,这还是她首闻世家子弟于大庭广众口吐如此秽言。席间随即响起几声狎昵低笑,更有几人附和品评起烟花女子。
穆娴面罩寒霜,嫌恶地望向沈临。沈临掩唇低咳数声,蹙眉道:“路公子,你醉了。”
“这才到哪?小爷千杯不倒!”路仁伽愈发得意,指挥仆役将数枚铜钱悬于远处树下。
顾疏桐本不欲参与,然路仁伽污言愈甚。她默然起身行至弓架前,信手拈起一张硬弓,掂量两下,看着路仁伽射箭。
路仁伽人品虽劣,箭术却精。铜钱细小,悬距又远,他竟三发三中。
余人或因生疏,或力有不逮,纵离得近些,亦鲜有中的。
萧清淮一直沉默,此刻忽地持弓立于路仁伽身侧。路仁伽正引满弓弦,瞥见萧清淮亦张弓搭箭,顿时会意。
只听“嗡”、“嗡”两声,二者弦鸣几乎同响。路仁伽看得分明,在意识到自己此箭会被凌空击落时,迅速拉开了弓,急欲再射一箭扳回。
弓弦未开,斜刺里又是一箭破空而至!这一箭不仅精准洞穿铜钱方孔,一片飘零的枯叶亦被牢牢钉在树干之上。
路仁伽愕然回首,只见顾疏桐正漫不经心地搁下长弓,抱怨道:“此弓……不大趁手呢。”
可她分明离得更远,还是斜站着的。
远处正与人谈论路仁伽之事的沈临蓦然起身,望向顾疏桐的目光,先前的疑虑尽消,唯余一片深沉的平和。
顾疏桐将那弓放回原处,瞥见沈临身形微晃,似欲倾倒。她暗忖此人酒量竟如此不堪,仅饮一杯便醉态毕露?
待她疾步上前欲搀扶时,脚下却忽地一滑——原是青石沾了溪水,才湿滑异常的。她上前本是想搀住沈临,结果自己倒将其当做扶手攥得紧紧的,才没摔倒。
沈临不解这许公子在不远处待得好好的为何忽然上前抓住自己,还握得这样紧,松都松不开。
二人骤然贴近,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萦绕沈临鼻端。沈临蓦然侧首,面颊耳根瞬间红透。他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尴尬万分地低声道:“许……许公子……在下……不好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