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囚室里,张铎穿着破旧的囚服,形容枯槁,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他原本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颜清徽时,这个一生耿直刚强的男人,眼中瞬间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清徽……是你……”张铎挣扎着想站起来,镣铐哗啦作响,却因虚弱而踉跄。
颜清徽疾步上前,隔着粗硬的木栏,紧紧抓住张铎冰冷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张铎反握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愤与绝望:“清徽……我死不足惜!只恨……只恨不能亲眼看着这暴虐无常的君王,终有一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声音微弱却字字泣血:“替我……替我照顾好我的妻儿……他们还小……求你了……”他死死盯着颜清徽的眼睛,“阿沅那日还说要……算了……你替我告诉她吧,不必等我了。”
听着挚友临终的控诉和沉甸甸的托付,看着那双燃烧着不甘与痛苦的眼睛,颜清徽的心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他一直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用那一点点微弱的关怀和史官的坚持,试图去温暖那个高踞龙椅、日益冰冷的孤家寡人。他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以为陪伴可以融化坚冰。可张铎的血,张铎此刻的眼神,都残忍地宣告:他失败了。他的努力,在赢昭日益膨胀的权欲和多疑暴戾面前,渺小得如同螳臂当车。
他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更紧地回握张铎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一丝。
探视归来,颜清徽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书房里。窗外阳光明媚,却照不进他心底的万丈寒冰。张铎的话语、天牢的气息、还有那些早已沉入深渊却在此刻疯狂翻涌的、不堪回首的屈辱记忆,如同无数狰狞的恶鬼,在他脑中咆哮撕扯。
他铺开那卷承载着帝王功过、也承载着他史官使命的竹简。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帝性”之后那片空白的深渊之上。
“暴虐无常”——这四个字几乎要冲破他的指尖,带着张铎的血泪和无数冤魂的控诉,重重砸落下去。这才是最真实的评价!不是吗?
然而……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浑浊的眼中是最后的光:“徽儿……史官……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替……替苍生……记下……真相……这是……我颜家的……魂……”父亲以生命托付的职责,是“秉笔直书”,是“真相”,而非单纯的泄愤与诅咒。
他剧烈地颤抖着,眼前阵阵发黑。挣扎、痛苦、职责、悲悯……无数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最终,那饱蘸着血泪的笔尖,带着千钧之重,缓缓落下:
**“帝性刚毅果决,威加海内,然刚愎自用,多疑寡恩,驭下严苛近酷。”**
“寡恩”与“严苛近酷”,已是他能给予的、最接近真相却又保留了最后一丝克制的评判。写完这最后一字,他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也斩断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心弦。
“父亲……孩儿……写完了……”他喃喃自语,唇角溢出一丝解脱又绝望的苦笑。
支撑他熬过无数屈辱与痛苦,支撑他面对帝王雷霆之怒的,便是父亲临终的托付——写完这部史书,履行史官的职责。如今,书已成,责已尽。那根紧绷了十余年的弦,骤然崩断!
积压了太久的创伤、屈辱、无力感、对挚友惨死的悲恸、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防线。那些被他强行封印的、天牢中的不堪记忆,那些被凌辱践踏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带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呃啊——!”颜清徽猛地捂住胸口,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星星点点,喷溅在刚刚完成的史册之上,也染红了他素净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