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阵阵,窗纸上浮动着细碎的光斑。
杜熙微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地响,黛眉紧蹙。
案头账本堆里混着几枚铜钱,边缘豁口处露着黄铜芯,教人一看便知是□□。
“未时三刻了,妈妈去歇息片刻罢。”
玉蔻将青瓷碗搁于案上,柔声劝道:“日中阳盛易耗神,不如去凉阁眯一觉。待气清神朗些,这账目岂不理得更清明?”
杜熙微咳了几声放下了算盘,可转手就提起朱笔。她两枚白玉耳坠在颊边摇晃:“不必了,你且退下吧。”
玉蔻瞧着自家娘子一心算账,只得叹了口气,作势要走。
“杜妈妈,”新来的丫鬟屈膝行礼道,“玉萱姑娘求见,说是为着花厅上月打碎的螺钿插屏……”
“教她找徐嬷嬷销账,”杜熙微手中笔杆转了个圈,“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这等小事也来烦我?”
“可……可玉萱姑娘说……”
朱砂墨在宣纸上洇开一点红,杜熙微扶额望着账册里勾出的可疑数目,太阳穴突突个不停,“我说话你听不懂么?”
说罢,杜熙微又猛烈地咳了几声。她只得放下朱笔,揉着眉心生闷气。
她这病是愈发严重了……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她不能倒。
自今岁入夏,醉花楼境地便如逆风撑船。堂前客虽仍熙攘,却多是赊账打茶围的,真金白银渐次稀薄。偏生这几月又混进许多伪钱,面上看着热闹,实则银库早见了底。
可最棘手的却不是这些。醉花楼明面上是公家设的乐营,实则里外全靠她一人打理。
税吏每月十五必来敲门,管你楼里是赚是赔,银子必得按例缴足。那税重得吓人,说是对罪奴的惩戒,实则想刮得她们一点油脂也不剩。
杜熙微望着案头那几枚伪钱,只觉心烦意乱。若再收几枚假铜板,莫说楼中月例、厨里米粮,便是那如山的税银也难凑齐。
她们这日子倒像是琵琶弦,绷得太紧,眼见就要断了。
玉蔻见状赶紧奉上茶水,对那丫鬟喝到:“愣着做什么,妈妈的吩咐当作耳旁风么?”
那小丫鬟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她攥着裙子颤声道:“奴婢……奴婢、奴婢这就去传话!”
说罢,她便逃得无影无踪。
玉蔻心中暗叹一声,也只得退出去。她刚阖上门,转身见梁颂瑄倚着廊柱低头瞧着些什么。
青石砖上落着几片落叶,日影斜斜切过她青色裙角。
“玉萱姐姐,这会子别进去触霉头。”玉蔻迎上去压低嗓子道,“杜妈妈连着数日查出假铜板,方才又为着新来的丫鬟动了气。”
玉蔻如此谨慎,梁颂瑄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此看来,我更要见杜娘子了。”
说罢梁颂瑄径直推门进去,气得玉蔻在廊下直跺脚。
木门轴响起吱呀一声,惊起檐下两只灰鸽。
杜熙微正蘸了朱砂要落笔,抬头见梁颂瑄立在门槛内,窗格子漏进的光斑正在她眉间晃。
她目光随即回到账本上,有些不满道:“不是教你去寻徐嬷嬷销账么?”
梁颂瑄低眉顺眼地俯身行礼,“我知杜小姐正为伪钱烦心。玉萱有一计,可为您分忧。”
窗外蝉声忽地聒噪起来,厢房里却静可闻针。
“此事若能成,”梁颂瑄轻笑道,“不仅伪钱之事可迎刃而解,醉花楼亦可开源引流、日进斗金。”
她凝望着杜熙微:“如何?杜小姐可有兴致听了?”
杜熙微来了兴致,躺在太师椅里捏起一枚铜钱在指间转。她懒懒道:“你且说来听听。”
梁颂瑄唇角微扬。这杜熙微爱财如命,凡事只为利而动。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循利而往,拿捏准脉。
梁颂瑄从袖中取出一叠素笺,恭恭敬敬地呈与杜熙微。那蝉翼般的纸页被被风一吹,页脚便簌簌作响。
待看清头两行字迹,杜熙微忽地直起腰来。案上铜钱被她香袖拂落在地,当当啷啷地响着,在地上转着圈。
“倒是小瞧你了。”杜熙微将纸页按在案上,白玉耳坠微微地晃着,“这验钞与分账法倒还寻常,可代币之说……”
她指尖点在“醉花牌”三字上,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正覆住那处墨迹。
“已有人胆大到伪造铜钱,那这醉花牌又岂造不得?要知木牌易仿,油纸更甚。”
杜熙微饶有兴味地抬眸,定定地望着梁颂瑄。
窗外传来灰鸽振翅高飞的扑棱声,梁颂瑄的影子斜斜投在账册堆上。她向前半步,又从袖中抖出块桐木牌。
“既知有伪,便该有防。”
梁颂瑄将木牌递与杜熙微,“这木牌正面刻醉花楼飞檐,是怎么也不变的。背面则每月初八换新纹,若这月是北斗七星阵,下月便改刻并蒂莲纹。”
杜熙微仍心有顾虑:“可这也太麻烦了些……就算月月换纹样,也保不准有人心存侥幸。这又当如何?”
“这也好办。”
梁颂瑄从案几上拿起本空白簿,道:“醉花楼每旬初八开市前,用朱砂将木牌逐一编号。数目呢,与收到银钱相当。”
她接着道:“待月末木牌尽数回笼,便锁入檀木箱,由小姐亲自销去。纵有人仿得纹路,却仿不得这月数限量、来去有踪。”
暮色漫上菱花窗,将杜熙微耳畔白玉坠染作琥珀色。她捻着木牌沉吟半晌,忽地轻笑:“那田庄又是何意?”
梁颂瑄指尖划过账本,“醉花楼酿酒余下的糟粕本要花钱雇人清运,若送去田庄沤肥,单这一项便能省下……”
她见杜熙微已翻开最后几页纸笺,阒然收声。
“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