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种田的周老汉,昨日来讨过酒糟。”梁颂瑄从腰间荷包倒出几粒糯米来,“这是今晨他送来的样品,说是秋后按市价七折供粮。您觉得如何?”
“不错,”杜熙微微微颔首,“可官府又怎会让醉花楼监察伪钱?”
梁颂瑄此举是要借官府文牒作金字招牌。若能请得官府明诏醉花牌为验伪钱之凭,既借官威镇住宵小,又让那“验伪钱、保真币”的名号传遍雍州城。
窗外传来小厮泼水的声响,混着卖花女的叫卖。梁颂瑄思忖片刻,计上心头。
她道:“此事不难办。”
杜熙微来了兴致。她不是不懂梁颂瑄的意图,只是要让府衙许开先例难得很。
“如今城中伪钱泛滥,没有几户人家能幸免于难。城南当铺昨日已闭门歇业了,城西茶坊今晨吵着要见官。人家官老爷也是要政绩的,若咱们牵头联名城中商铺……”
她将木牌轻轻推过案几,压低声音道,“再许官府抽两成监察费……”
杜熙微心领神会。只是……
她屈指叩了叩案牍:“只是你这般费心筹谋,想要什么好处?”
梁颂瑄抿唇轻笑,俯身行礼:“玉萱无所求。自入楼以来杜小姐多番照拂,玉萱铭记于心。今日献计是愿醉花楼蒸蒸日上,好在这乱世里有片安稳瓦檐。”
这世道哪有平白无故的因由。梁颂瑄为查案所做的那些事,杜熙微不是不知道。如今她嘴上说无所图谋,那也只是体面话而已。
蝉声不知何时歇了。
杜熙微眼波微转,终是将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醉花楼为风月之地,在风雨里飘摇多年,能走到今日已实属不易。各人有各人的算计,只要不伤了根本,且由她去罢。
廊下传来徐嬷嬷训斥小丫鬟的声响,杜熙微忽然起身打开门,高声道:“徐嬷嬷莫动气了,我有事与你相商。”
梁颂瑄垂手退到门边,转身离开。杜熙微在她身后对徐嬷嬷吩咐道:
“三件事。”她竖起三根手指,“一,明日起教伙计们认铜钱,错认一枚罚一文。若发现□□的,则赏当日酒水抽成。”
“二,日后剩下的酒糟不许扔,给我存到地窖去。三……”
檐角铜铃轻响,一张纸筏不知何时落在地板上。穿堂风一吹,便轻轻巧巧翻过了门槛。
梁颂瑄穿过回廊,路过正厅时碰见了小丫鬟春杏。她瞧见梁颂瑄便眼睛一亮,提着海棠红裙裾奔过来。
“可巧遇着姐姐!”她一把拽住梁颂瑄袖口,“来了个西域的歌舞团!领头那个蓝眼珠子班主说要在咱们这儿演三天胡旋舞,眼下花厅里都摆开阵仗了!”
梁颂瑄被她拽得踉跄半步:“你去吧,我要回房……”
“回什么房呀!”她一把推开花门,喧闹声裹着羯鼓点瞬时被放大。
地上已铺好了氍毹,十来个胡姬赤着脚转圈。金铃缀满石榴裙,转起来像撒了一地火星。
梁上莲花灯晃得蹊跷,只是满厅无人在意。
满厅喝彩骤起,春杏拉着梁颂瑄挤到最前头。鼓声忽地拔高,有个腰间戴着银链的姑娘仰面折腰,衔起案上银杯。
“姐姐快看!”春杏指着领头的胡姬道:“跳的真好看!”
话音未落,悬在梁上的彩绸突然断裂。整个灯台竟直直朝舞池砸下来。
“当心!”
一阵惊呼声中,离得最近的胡姬忽地旋身跃起。
石榴裙翻涌如浪,金铃铛哗啦啦响成一片。众人只觉一片红云掠过,那姑娘就用玉足勾住灯台铜环,顺势旋了几圈稳稳落地。
灯油半点未洒,也未有一人受伤。
春杏随着人群拍手叫好,梁颂瑄却捏紧了拳。
旁人瞧不出什么所以然,可她早将方才电光火石间的门道看得分明。
那姑娘勾住灯台的劲力绝非寻常舞姬能有,旋圈身法更是非十年苦修而不可得。
再看场中众人,也疑点诸多。
方才彩绸断裂,离得最近的三人分明同时提气。若非主位那姑娘出手,余者怕是也要腾身相救。
最为蹊跷的是,惊变当前满座宾客皆哗,偏这些舞姬气息丝毫不乱。
梁颂瑄瞥见桌上茶盏,计上心头。
羯鼓声歇,满堂彩声如沸。梁颂瑄端了盏温茶,径直走向那位银链舞姬。
“方才可真是惊险,多亏姑娘救场。”她含笑递盏,手腕忽地一斜。
“哎呀!”梁颂瑄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青瓷盏坠向石榴裙。
那姑娘丝毫不见慌色,倏地甩开裙琚。金线绣的葡萄藤蔓一卷一收,竟将茶盏好好兜在了裙摆里。
只是茶水洒了一地,在波斯毯上洇出暗色花纹。
“奴婢手脚粗笨,污了贵人的茶。”那胡姬垂首退后半步,捧着茶盏盈盈下拜。
梁颂瑄伸手接回茶盏,指腹顺势抚过对方掌心。这人虎口粗粝,掌心横着数道硬茧,怎么也不像舞姬该有的手。
梁颂瑄手上亦有同处茧痕,那是她常年握刀执剑所留。
她攥紧袖中茶盏,退回廊柱偏头问春杏:“这班人为何在咱们这演胡旋舞?”
那小丫头立刻答道:“说是被山匪劫财,班主急着赚盘缠呢!”
梁颂瑄不再出声。
羯鼓忽又咚咚响起,舞姬们踩着鼓点旋身退场。梁颂瑄望着石榴裙摆扫过门槛,黛眉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