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言重了,是我们不忍打扰到您。”蒙雅笑嘻嘻地接过话,其实是玛哈特示意她不要出声打扰。
“前厅的宴会如何?荷伦……将军未归,还要辛苦你与培尔他们帮忙应酬。”阿米尼娅看向玛哈特,后者这才从缄默中回神,“法老和王太后认可了您的皇族身份,许多贵族乡绅自发地送来了礼物,大总管已派人记下了礼单……”
这番话实则避重就轻,若不是跟随圣猫巡游而归,看法老的架势还想继续留将军夫人在宫中小住——这般盛宠换做旁人早该彻夜狂欢,可阿米尼娅却越发谨小慎微,似乎在顾虑些什么。玛哈特不禁想起当初她在村里,时常戴着面纱将容貌遮掩,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张扬的人,却没想竟然会有如此身世……
西奈的荒漠与烈日,将玛哈特的皮肤晒得更黑,阿米尼娅轻叹,“此前我回到明亚,菲娜依尔和贝耶里过得幸福美满,小卡慕健康活泼,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们。”
提及亲妹妹,玛哈特硬朗的神色柔和下来:“我会的,她们能够过得好,也是我的心愿。”
恰巧侍从送来南边的信件——是荷伦希布的来信!阿米尼娅的眼睛一下亮了,见此玛哈特知趣告退,仿佛他此番前来只是为了简单的聊几句家常,而蒙雅却在他瞬间的神色变化中,若有所思起来。
……
阿米尼娅打开信,荷伦希布的字迹如此熟悉,连贯流畅的世俗体文字,保留着微微倾斜的笔触,像年少时那样会在每句话的尾端留下一个顿点。信中简单陈述了出行日程计划,并花了大篇幅写下沿途的风光美景,恐怕外人很难相信,这般杀伐果断,威名赫赫的军阀重臣,会耐下性子将家书写成游记——通过他的视野,崎岖的山峦,瀑布的险峻,都增添了一些轻描淡写的征服之感。
阿米尼娅反复看了两遍,合拢信纸后又打开随信送来的皮口袋,里面有几块彩色宝石,和一些不知名的蓝色粉末,荷伦在信里补充,说是新发现一处矿产,到时候开采下来研磨颜料再合适不过。
阿米尼娅将宝石举起,透过光,折射的璀璨光芒将她的脸颊映照得美轮美奂,可情绪却沉静得扑朔迷离——这段日子,她与荷伦希布陆续通信,文字缔结着他和她的爱,静静蔓延地思念,借由心绪,绵延流淌得更深更广,在某个夜晚或是瞬间,带起潮汐般地浪潮几乎将她吞没……
库什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复杂,信中荷伦希布并未解释归期延迟的缘由,这让阿米尼娅的心有些发沉。她猜测可能是因为努比亚地区的城邦冲突,或是各类矿产物资的分配不均,以及埃及在库什的统治和部落的信仰异同——广袤深远的非洲大地,茫茫星光所照耀之处皆由信仰,面对这样的大事件,生活琐事好像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了……比如最近发生的‘神迹’,让她云里雾里恍若隔世,即便知道瞒不住他,却又不从何说起,也许这种想默默抗衡,不愿意让重要的人分心的纠结,这是情感的一部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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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什·尼罗河第六瀑布
夜幕降临,深邃的丛林与潮湿的水岸边,代表法老巡视库什的使团驻扎在此,只因那句避谶黑暗的古老谏言“夜晚不行圣船”。油灯在青铜盏里摇曳,将荷伦希布的侧影投在亚麻帐篷上——信鹰在入夜前匆匆带来了底比斯的消息,尽管拉姆瑟斯在信中竭力阐明事件缘由,却依旧让荷伦希布的心情如死寂般沉默……
不!不仅仅是沉默,而是一股隐隐地,无法压抑的怒火。
恐怕凡人很难描述那样的画面,简短的密信也无法传达出切身感受(事实上所有目击者都陷入了记忆模糊,没有人说得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或是形容出神灵的真实摸样)。
荷伦希布摩挲着信筒上的母狮纹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很快从翻腾的情绪——震惊,恼怒,担忧和恍惚中清醒过来。即使无比思念阿米尼娅,愤恨自己无法为她遮蔽风雨,后怕种种无法预测的事物,却终归因路途遥远而无计可施;事已定局,徒留远行之人隐忍吞下这份蚀骨相思。
突然,凉风灌入帐篷,熄灭了所有光源,黑暗中荷伦希布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胸甲的声音——刹那间,一道寒光划过,荷伦希布凭借着强大的战斗直觉,就势后仰避开袭击,并抄起桌案上的镰状剑。
“铮——”
刀刃格挡发出金属之音,荷伦希布的胫甲重击刺客肋下,力道之大,甚至能听见其骨裂的脆响。眼见偷袭失败,对方踉跄后退,却被引来的守卫士兵团团包围——火光中,身形消瘦的刺客旋身躲过长矛,双匕划出银弧,竟踩着青铜盾借力跃起,像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阿克什并非不知刺杀是个铤而走险的决定,他低估了许多危险,正是天真与鲁莽作祟,可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复仇的念头。一切的根源是因为贪婪的库什总督私吞黄金矿,在开采的金矿砂中掺杂石英,又与人勾结陷害了父亲——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无论男女都被贬为奴隶。他眼睁睁看着父亲的颅骨被马蹄踏碎,母亲和姐姐在痛苦的呼喊中被强取豪夺,这一系列恩怨,如烈火不断焚烧着他的心。
阿克什立下誓言,要让家族重新回到曾经的贵族之首,可现实远比想象中残酷——毫无疑问他败下阵来,当剑抵住咽喉压出一道血痕,少年挣扎着昂起头,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喊:“你们埃及人都是贪婪的秃鹫,神将惩罚你们!”
阿克什那瘦弱粗麻衣襟下露出嶙峋的肋骨,显然在丛林潜伏多日,荷伦希布瞥见对方身上的刺青,那是高山部落的标记,顽固的努比亚人中至今有人不肯向上下埃及的双冠之主低头。卫兵正要将人扭送,少年却在此刻突然暴起,他咬住剑刃,未被制的左手以反手刀法攻击,不过,荷伦希布擒住那手腕的速度更快,青铜护腕与骨骼较劲的咯咯声里,长矛刺入少年的肩胛骨,令他再也无力起身。
“砍去尾指,留活口收押。”
荷伦希布垂眸看着剑身反光,他不在乎,只因为他想要的东西,不是真理亦不是黄金,他代表法老来到库什巡视,是为了每一步都走得稳当——任何亵渎王权之人都将受到惩戒——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至于其他的事,有罪或者无罪,又有谁能轻而易举的判定呢?
少年被拖行出去时在泥地上留下血痕,荷伦希布盯着掌心信纸出神,字迹在油渍中晕开,余下的夜晚稍纵即逝。黎明前,底下人送来密报,哈尔图姆城邦主为表忠心,已将刺杀之徒的家族剩余男丁全部抓起来,钉在了鳄鱼池前等待审判。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不夜行的圣船朝着南方的金矿驶去,河流在此处泾渭分明,青色与白的波涛互相撕扯,一切流淌在青白尼罗河交汇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