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时候,门口架起了音响,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生人。
女人纹着细长的蓝色眉毛,五官深邃,有几分异域风情。她的深紫色皮裤十分贴身,同色系的皮袄在太阳下发着光。与之对应的,那个男人就显得普通得多,嘴角耷拉着,脸上皱纹很深,是中年人特有的苦相。他穿着脏兮兮的中山装,正在弯腰组装音响。
按照习俗,这是女儿请来的唱丧女。
“我滴老妈妈唉,你怎么这么狠心呐,就这么丢下我们这群儿女……”女人哀哀戚戚地举着话筒,腰间挂着一只黑色小包,里面塞满了零钱。
五块钱能唱两首,每首大概三分钟。时不时有人走过去给她塞钱。
于是这个女人从儿子唱到女儿,从侄子唱到外甥……连着唱到四点半钟,巷子口再次出现一个陌生人。
是个女人。
她散落着一头长而卷的黑发,面朝着夕阳慢慢走来。瘦长的脸上架着宽大的茶色眼镜,头上戴着白色的毛线贝雷帽,身上穿着白色的羊绒大衣,两根细长的腿笔直得仿佛走路时也不会弯曲,长长的黑色皮靴像套在俩截自来水管上似的,松松垮垮包裹住她的膝盖。
手上既没有花篮也没有花圈,反而拎着一篮子新鲜水果。
大门口的水泥空地上已经搭起灵棚,红色的挡雨布下面是一张张红色的人脸。聚集在门口的这群大老爷儿们用疑惑的目光互相无声地交流,似乎正在脑海里竭力寻找某个长相相似的人好与之对应。
结果依旧是空白。
这条巷子里还有不少人家,也许是左右邻里的客人也说不定。话虽如此,可这群人的眼睛依旧盯着那个年轻女人。
瞩目之下,那个女人的节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步态轻盈,款款而来。一只手拎着果篮,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就这样走到了众人面前,走到了灵棚之下。
“不好意思,我对这附近不是很熟悉,没找到卖花圈的地方,就买了这个代替……”女人摘下眼镜,露出一双大而椭圆的茶褐色眼睛。
“你……你是……”孝子们连行礼都忘记了,支支吾吾说着不知所云的话。
“我是杨光楣的孙女,今天是来代她给她的姐姐上柱香。”
哐——谁的玻璃杯碎了。
给老人拜了三拜之后,女人重新戴上眼镜,并解释因为不久前给眼睛做了手术短期内不能见光,这才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女人叫徐芮墨,芮芮草木初生,加个墨字,就是黑色的草木。梅许来心头一震,黑色的草木,不就是……烧成灰烬的意思吗?
她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能对别人的名字指手画脚。因她被取了这么个令人耻辱的名字,才总是分外留意他人姓名,并推测其中含义,这几乎成了她的本能而非习惯。
习惯是能改的,可本能来自基因。
不对劲,杨光楣是谁?老人只有一个姐姐,就是姨婆,叫……杨光安。梅许来意识到了什么,看向这场戏真正的主人公——小……姨婆。
可惜的是,现场并未发生预想中的争执,姨婆只简单问了几句,就继续坐在一边喝水。满地的碎玻璃已经被大舅妈清扫完毕,小舅妈靠在棺材后的桌子上,目不转睛看着那些人,像是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什么细节。
几个同辈打过招呼后,母亲让梅许来称呼女人姐姐,“她大你一岁,该叫姐姐。”
她乖乖叫过后,徐芮墨倒也不像预想中的冷漠,轻轻笑着伸出了手。
那只手很苍白,很冰凉,没有一根血丝,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鸡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