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门口鞭炮齐鸣,满地红纸屑。青白色的硝烟像一股股小旋风,这里升起一束,那里飞起一束,被现世的冷空气席卷着,化为一层层贴近地面的云雾,人步入其中如同踩在云朵上一样。
匆匆洗漱完毕,匆匆往大门口飞奔而去,差点被地上的电线绊倒,梅许来看见靠在门边的取暖器,拍拍老大宽厚的肩膀,笑道:“大舅,这个东西哪里来的?”
老大看了眼老幺,眼神复杂,最后勉强笑了,说:“昨晚你舅妈找出来让你弟弟送下来的,把我们吓了一跳。”
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一股酒臭味,梅许来被熏得打了个喷嚏。她天生一副狗鼻子,就连人家炖的汤是鸡是鸭都能分辨。
“咳咳——人都来了,还在说什么闲话?”老幺鼻子冻得通红,声音沙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早已戴好系成三角形的土布帽子,缩着脖子抱着保温杯站在那里。
老大也赶紧戴好自己的那块白布,站到老幺前面,又指挥梅许来往巷子口前面走走,见到有人奔丧就帮忙接过花圈花篮,引他们进来。
这里偏僻得很,当年老大特地找风水先生才在城乡交界处相中了这块地,盖了这栋两层小楼。只可惜,他的心愿一个都没实现。
比如儿子,比如升官。
这倒苦了来奔丧的人,一般关系不近的亲戚,还真不容易找到地方。
天空中散布着一层薄雾,水汽朦胧,在赶路人的头发上凝结成水珠子,远远看去好似结了一层冰霜。巷子尽头有好几条歪歪扭扭的青石路,这些三尺多长一尺多宽的石块遭着水雾沁润成青黑色,表面油亮,像是被人把玩多年的和田青玉。
沿着那条有棵大柳树的小路走到尾,横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水泥路,旁边就是一条广阔悠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长河。
东昌河浩浩汤汤,对岸停靠着几艘轮船,船上的女人们有的在淘米,有的在洗衣服。一丛丛米白色的炊烟从船上升起,越升越高,越来越淡,最后融入灰蒙蒙的天空里。在这一连串的烟雾中,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以人眼察觉不到的速度在扩散,在消逝。
时间对人来说也是一样。
沿着这条水泥路零散分布着几家砖瓦房,破损的红砖、缺失不全的黑瓦以及被年岁蠹坏了的木窗户无一不说明了这片土地的倔强与不合时宜。其中时不时走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手里提着水桶,腰间抵着装衣服的水盆,小步子颤巍巍地走下水泥路去到河边。
水泥路的尽头就是那座跨河大桥。
从桥下穿过,对面有家超市,沿着路边挤挤攘攘全是人,有拉着板车卖水果的,有支起摊子卖蔬菜的,更多的是来往的行人,都是出来买口粮的。
有个邋遢汉在超市门口的绿色垃圾桶里翻找昨日的剩饭,他披着一件布满污秽的军大衣裸露着胸脯,腰间只用一根草绳系住了肥大的西裤。满地的烂菜叶他视若无睹,只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将垃圾桶里的垃圾袋一只只打开,又一只只散着扔在一边。
终于,他找到一杯喝剩的奶茶,咕噜喝了一口后,从破烂的军大衣里掏出一只大容量的塑料瓶,将剩余的奶茶全部倒了进去。
那只塑料瓶已经续满三分之一。
“你个缺德鬼!又把我垃圾桶翻成这样!”打扫卫生的老阿婆举着扫把就打,流浪汉弯腰躲避,抱着头急忙蹿进两栋屋子中间的小巷子里,消失了身影。
“晦气!怎么不去死!”老阿婆狠恶狠狠看着那个方向,手里的笤帚在粗糙的水泥路上刮得咔咔响。
梅许来想,也许那个邋遢汉也会这样说——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还活着,简直就是浪费国家资源!
在他人眼中,自己以外的人也许都不配活着。当然,这是偏激了一点点。梅许来自责地加了一句尾巴,缓解毒舌后的愧疚感。
超市旁边是一家老旧的招待所,从前门口种着一棵矮胖的枣子树,一到季节总是挂满拇指大的红枣。少年时期每次路过这里,梅许来总想趁着人家不注意去拽几颗,可始终没能下手。如今,这棵树被砍了,只剩下一截木桩。她轻轻摸了摸那节干枯而光滑的断截面,缅怀了一把逝去的青春岁月,转身走上这座跨河大桥。
按照交通规则,她应该靠着马路走右边。可是对面过来的也是靠右行,所以必须由她来打破规则。
走到中段,她终于看见抬着花圈的人,是老人的亲妹妹,也是她的小姨婆。
那张跟老人及其相似的面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座桥上,面容严肃,手脚利索。人到老年还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啊!梅许来怔在那里,好像看见年轻时候的老人正在向自己走来。
那时的老人头发浓密,每年都会去染黑,她牙齿不好,因此经常光顾牙医。她……瘫了之后,不到半年,头发几乎全白稀稀疏疏掉落一大半。她……瘫了之后,再也没去看过牙,脸肿了半边也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