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许来曾坚持要带着老人去医院,可她妈妈的一句话,彻底打倒了她。
“她脑子已经不清楚了,要是钻牙的时候乱动怎么办?”
将就着过吧,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将就着过吧,很快,就过去了。
姨婆去年切除了膝盖,不知道如今是否安装了新的关节。
接过姨婆小儿子手里的两个花篮,刚准备接过她大儿子手里的花圈,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梅许来转头一看,竟然是她的弟弟许知恒。
他什么时候来的?她脑子里闪过一瞬间的迟疑,弟弟已经举起了花圈,大步往前走去。她刚想跟上去,姨婆一把拉住她,伏在她肩上哭了几声,又问老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死之前有没有说什么话……
姨婆用了‘死’这个字眼,梅许来悄悄瞪了她一眼。身后一个年轻女人似乎察觉了,笑着说:“妈你也是的,等会到家里再问也不迟啊!”
这女人是姨婆的大儿媳,她涂着红彤彤的口红,眼角的灰色线条几乎画到太阳穴。听说她刚生完二胎,依旧是个女儿,因此正在准备第三胎。
她的弟妹,头胎就是个儿子。
这么拼,难道家里有皇位继承吗?梅许来不自觉笑了,姨婆早就跟老人暗示,如果要卖掉祖产,其中有她的一半。
那时脑子已经迷糊的老人搭腔道:“去买饭?家里有饭还买什么?”
于是姨婆也就闭了嘴。不过如今,对老人来说这一切也都隐入尘烟如西鹤远去了。
梅许来想,反正这笔钱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家,就任凭他们争去吧。有时又忍不住幻想,如果能分一杯羹,她是不是也能跟儿子一样得到父母的支持付得起首付?
她摇摇头,将这个想法压到了脑中并不存在的箱子最底下。
只是,不知道姨婆会不会趁着老人去世彻底撕破脸。她有种看好戏的兴奋感,于是温柔地安慰着姨婆,如果手里没有提着花篮,她一定会亲热地拍着姨婆的后背。
一到门口,孝子们接连着行礼,屋内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哑哭声。这不是一般的哭声,暗含着某种韵律,抑扬顿挫,很有观赏性质。
姨婆戴着旁人递给她的毛巾,扑通一声跪在供桌前的黄表纸上。
说是供桌,其实就是一张四脚板凳,供桌上除了遗像香烛外,还有几只土碗,盛着三牲五福,一碗白米饭上直直地插着筷子。
俯首祭拜时,姨婆泪眼朦胧,忽然猛地往后一倒,惊恐地叫出声:“猫!猫!”
一只黑猫从供桌底下钻出来,甩了甩尾巴穿过人群而去。
供桌后就是白色的孝帷——巨大的土布上贴着‘难忘淑德,永记慈恩;春晖未报,秋雨添愁’。众人扶起姨婆,掀开孝帷进去歇息。
蓝色的冰棺插着电隆隆作响,姨婆惊惶地瞥了一眼,低着头坐在过道的门边,抹着眼泪哭道:“我就这么一个姐姐啊!我再没有亲人了!你怎么舍得先我而去啊!”
她的儿子儿媳妇尴尬地站在一边,眼睛里似乎在责怪姨婆戏太过了,可嘴上却什么都不敢说。他们家的话事人就是姨婆,谁敢出言得罪?
没等继续发挥,又来了两个身材矮小模样相似的老太太。她们是老人丈夫那边的表姐妹,家里孩子都在糖厂上班,在老人生病期间经常陪着她说话打发时间,没想到如今已经天人两隔。
还没进门她们就开始哭,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哭自己。人生苦短,匆匆而逝。
就这样,三个老太太排排坐在靠墙的板凳上,一起擦着眼泪。姨婆一家跟这群城里人并不认识,孤独地自成一圈,很有种被冷落的意味。
梅许来为来客一一倒了开水,一一安慰过后,被姨婆一把拉住。这下她手里没有杂物,可以尽情地拍着姨婆宽厚的背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