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光线混着半途成为水滴的小雪,像水汽一样弥漫在玻璃上。窗帘没拉紧,晨色从缝里钻进来,被棉纱布料削成模糊一片。
谢丞礼靠在病床上,半坐的姿势因术后无法久撑而略显僵硬。他的左腿从病号服下方垂出一角,轻飘飘地贴着床面,皮肤因失温而显得格外白。那条瘫软的腿静静歪斜着,毫无生气地挂在身体末端。
温尔靠着他。整个人窝在他肩下,小臂小心翼翼地凑近他腰侧,却没贴着。头则靠在他大腿外侧,整个人像断电的机器人,呼吸都断续。
她一动不动,只有抓着他衣角的那只手,指节紧了一点,腕骨僵着。
谢丞礼垂眼,看着她颤动着的睫毛,宛如垂死挣扎着的蝴蝶。
她还没回来。
她的意识像玻璃后带着水汽的树影,模糊不清,晦暗不明。
被炸响和枪声割裂在那一夜的剧场里。
谢丞礼轻轻扣住她的手背,掌心压得极重。
“尔尔。”他低声叫她。
她没动。
他等了一秒,声音再轻些:“我给你讲讲,咱们没见的那几年,我的事情。想不想听听?”
温尔的睫毛动了动,像风吹过水面,荡开极浅的涟漪波纹。
谢丞礼静了片刻,刻意让声音变得柔和,缓慢地开口:
“你十九岁生日那年,我本来想飞来这里看你。”
“因为你那天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楼下只有星冰乐和泡面,夏天连蛋糕都懒得买,就用从国内带来的辣条祝我生日快乐吧。’。我当时翻来覆去地看你的动态,有点气恼。为什么你不好好吃饭,为什么不重视自己的生日。”
“那时我想,如果那天告诉你,说我喜欢你,会不会算一份生日礼物。”
“结果没赶上。”
他语气极轻,像是在低低地讲一件已经结局的往事。
“那天早上,我在工地指现场。二层平台的钢板松了。地面空旷,我反应算快,但还是被撞倒,从施工楼梯直接翻了下去。”
“脊柱断掉的那一刻,我是清醒的。”
温尔似乎被这句话短暂唤回了神志,反握住谢丞礼的手,像是下意识地在安慰他。
这动作弄的谢丞礼鼻尖一酸。
“送进医院后,医生说先不能下定论。得观察一下,看看是脊髓震荡还是损伤。”
“我当时真的信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我盯着自己脚尖,想试着动一下。”他顿了一下,但把那晚翻出来时,仍有一丝反胃,“我试了一整晚。”
“一次都没成功过。”
“术后第三天,医生查房,用签字笔在我身上戳了一通,然后说‘完全性损伤’。我没太听明白,只看到我妈站在门口,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那一刻才意识到,不太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强调,也没有顿足。语气轻缓,像陈述一张医嘱单。
“被确诊的下午,我爸妈找的专业的护理人员来帮我清理身体。那是我摔伤后第一次看到自己插着尿管。”他忽然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透明的导管,从我的大腿,延伸到床下的收集袋,里面的液体是深黄的,我肋骨下面都没知觉,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尿了。”
“那一刻,我才忽然反应过来,受伤一周的时间。我还没上过厕所。然后我想,啊,原来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该什么时候去卫生间了。”
谢丞礼闭了闭眼,声音极慢:“同天晚上,护士进来帮我翻身。她带着实习医生,两个人把我侧翻过去,我当时以为只是翻身,没有反应。”
“后来我闻到了味道。”
“我才意识到,我失禁了。”
啪嗒。
他看到温尔的浓密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润,硕大的泪珠砸在病床边。
算不得大的声音,却在谢丞礼心里的山谷迸出隆隆的回响。一瞬间他都不打算继续讲下去了,可想起这两天和江屿在手机上联系后,心理医生根据温尔的情况给出的方法,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是大便。”他声音平稳得近乎温和,抬手擦去女孩脸颊的泪痕,“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只听见护士安抚地说‘没关系,我们会清理干净’。”
“她说那是正常的,是脊髓损伤的并发反应。”
“可我当时,只觉得自己不是人了。”
“像动物一样,甚至不如动物。我被翻来覆去地擦、清洗、包裹。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不由自主。”
“我看着她把那团垫布包走,再低头看看自己躺着的身体。”他沉默了几秒,“我忽然很想死。”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停顿,因为已在内心走过千万次。
“那天夜里,我没有睡。”
“我不是不疼,是不敢闭眼。我怕再醒来,还是这个样子。”
“我反复确认我还能不能动,腿脚有没有感觉,我是不是还活着。”他轻轻笑了下,“但似乎除了我还活着,其他的全都没有。”
他偏头看着温尔,眼神柔慢。
“我那时候想,你可千万不要来看我。”
“我不想让你看到,原来你夸过的,无所不能的我,已经这样了。所以我知道你回来看我的时候,我跟我爸妈商量了去瑞士的神经医院康复。”
温尔没有抬头,但她贴在他腿侧的脸,轻轻靠得更紧了一些。
谢丞礼缓缓吸了一口气,像是从这一段极深的回忆里抽身出来,声音重新低稳起来:
“后来我就习惯了。”
“习惯身上带着管子,习惯别人替我翻身擦洗测体温,习惯翻身时护士压住我的大腿,会听到骨头响。”
“习惯双腿已经不属于我了。”
“所以现在,我愿意给你看。”
他低头,轻轻将身上的毯子往下掀。
谢丞礼的双腿暴露在空气中。皮肤因长期卧床而显得淡白,膝盖骨因为肌肉萎缩显得很大,外翻的踝关节露着骨感,脚掌因为轻微的足下垂有些卷曲搭在床上,脚后跟上还有压疮贴纸敷料撕下的红痕。
“就是这样。”他说。
“其实尔尔,我该谢谢你的。与你在一起后,你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耍性子的时候坐在我的腿上。你不怕我,也不怕我的腿。你没有拿我当残疾人。”
“你总坐在沙发上,或者坐在轮椅边上跟我讲话。是为了不俯视我,我都明白。只是委屈了你,我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向你道谢。”
温尔缓慢地抬手,指尖悬在空气中停了好几秒,才落到他膝盖上。指肚极轻地贴着皮肤,顺着骨头边缘,一点点往下,最后落在脚踝外侧。
触感是冷的,软的,碰上一团早就不再回应的软肉。她的指尖有一点点抖,但没有缩回。
谢丞礼托住她的腰,低头看着她靠过来的额角,什么也没说。
她轻轻伏到他大腿上。
整个人蜷缩着,像一头受伤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地方。
谢丞礼低声:“尔尔,我还活着。好好地,没有任何事情。那天也是我带你去的,是我不好。所以,不要自责。”
温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闭了闭眼。
她的眼睫在他腿上颤了一下,谢丞礼没动,手掌轻轻顺着她的后背,缓慢而安稳地抚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