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苏御凝神,确认此次毒发已经平息,可眉间阴翳却愈发深重。从前这毒尚能蛰伏半年之久,如今却每隔三月便要发作了。
楚济见他神色不对,疑惑地看着他,苏御意识到又转眼恢复如常。
楚济叹了口气,又问:“那发病时感觉怎么样啊?连你自己也治不好吗?早知道这样我肯定心甘情愿留下来照顾你的。”
苏御听了他一大串话,只拣最后一句回道:“听这话好像原本是不情愿了?”
“不是不是,”楚济连连摆手,“只不过回回帮不上他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苏御劝解道:“谢少卿如此安排定是有他的用意,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说话时他便觉得对面的人一直看着自己,又问道:“你看什么?”
苏御的气韵和独孤璟有些相像,但相比他身上更有一种天然的不俗。
楚济实话实说道:“其实你和独孤璟挺像,只不过……”
“哦?”苏御听到他口中的名字顿时收了笑意,变了神情。
“不过还是你好看些。”
苏御不想去想独孤璟,看向不远处的琴架,岔开话道:“可惜我的琴。”
楚济顺着他眼神看过去,那架长琴虽因常用而略微掉色,却无明显磨损,看得出主人相当爱惜了。
楚济见他低落,忙说:“你别担心,我来修,定能给你修好。”
深夜。
两个犯人已押入县衙。
谢昀翻看对前刺史的记载,提到政绩,只写了寥寥几笔:“王琰赴任,见滁州地瘠民贫,心急如焚。于是日夜操劳,访民情,察疾苦,兴利除弊。”虽着墨不多却已足见其忧国忧民之心。
多年以前,滁州上任了位新刺史,姓王名琰,人皆传说他身高九尺,是位文武全才。
年少之时正赶上敌寇犯境,于是便参军征战,奋勇杀敌。不幸在战场之上负伤,留下腿疾不能再驰马横刀随军作战,时常因报国无门而心有不甘,于是潜心读书,考取功名,只考了一次便登科及第,圣上嘉奖其才,朝廷派他担任滁州刺史。
谢昀的指尖抚过发黄卷宗,“使君政绩斐然,受尽百姓拥戴,可曾想到今日竟成了阶下之囚呢?”
王琰手上的铁链直响,原本麻木的眼神收紧,显出一抹苦色,似乎揭开他不愿回忆的伤痛。“那时朝廷因我治理有方,特赐商戍令。”
商戍令,“商”即通商,乃对他国贸易之权;“戍”者,戍守也,可自调兵抵御贼寇、镇压暴民。这不仅是朝廷对地方官员的恩赐,更是对其政绩的莫大肯定。
“前些年也曾官民同乐,只可惜有一年旱灾大起,收成极差,百姓饥馑,哀鸿遍野,于是我便急奏朝廷恳请赈灾。”他忽地抬高音调,慨然道:“朝廷却以库银空虚为由屡屡驳回,几次三番再奏便不得回应。”
“久而久之民怨肆起,眼看年关将近,百姓常常聚集在官府闹事,州官都极度恐慌,个个紧闭家门不敢出头。我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家粮食拿出来分给众人,不够了就变卖家产,这才一点点耗下去。”
谢昀说道:“刺史为官清廉,积蓄本就不多,总有散尽之时啊。”
“这话没错,只恨老天无眼,不曾佑我滁州百姓。”他沉沉叹了一声,“连年天灾使百姓嗟怨不止,不知何时竟盛行起迷信之风,不管男女老少不论什么事都去奉求鬼神。”
正常来讲,各地的百姓因风俗不同,或多或少都有些信仰,土地庙城隍庙之类更是遍地都有,不足为奇,王刺史起初并未在意,想着若能假托鬼神能使百姓的怨愤暂时缓解也是好事。
可怪就怪在这阵迷信之风不仅没有安抚百姓,反倒埋下祸根。
恰逢七月十五中元之夜,刺史在家中面对一大摞被朝廷打回的文书,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惆怅,索性将文书付之一炬。
正在此时,黑压压一片百姓攒动着高声喧叫闯进府中,说是辟邪驱鬼。
“人言‘州官无德才有此天灾’,一州刺史就这样成了不祥之人。”
谢昀:“你的面容也是毁于当晚?”
“正是。”
百姓之中为首之人将混入赤泉的符水泼向他的面颊,剧烈的灼伤感袭来,刺史眼看容貌被毁,以袖掩面奔逃,毒液遇风即燃,火舌舔舐其袍服,在百姓眼中恰似"妖人现形"。
“为首者你可看清是何人?”
王琰并未回答。
面容被毁之后,他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堂堂一州刺史竟落得如此不堪的境地,无颜苟活于世,当晚他手里紧紧握着商戍令,独自立于绝壁之上,身上残破的官服被风吹响,他就要将手中令牌坠入山涧,绝望赴死。
谢昀闻言不解道:“你那枚令不是能调兵镇压暴民,为何不用呢?”
“那时候我只觉得愧对百姓,愧对朝廷,一心求死。”
谢昀在卷宗上唰唰地记录着,听到此处也未免恻然,想不到困扰多日的凶案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心上爱民如子的责任却差点将他堕入死亡的深渊。
谢昀不禁起身对他重重施了一礼。
那人咧开嘴笑了:“你是朝廷命官,我乃阶下之囚,哪有给囚犯行礼的。”
他继续说道:“可我正欲纵身而下之时,却被兄长救下。”
“兄长?你是说你那个同伙?”谢昀手腕轻旋,掌心朝下虚按在腰间位置,比划了个“矮小”的手势,随后觉得不太礼貌又放下了。
“是,我们本不相识,正巧他打柴而归,路过将我救下。他听闻我的事不觉感叹世事不公,他因身材矮小也备受冷眼,也算是同病相怜,于是便结为异性兄弟。”
谢昀不解地问道,“你连动用商戍令都不忍,又怎会变得如此疯魔?”
他静默片刻忽然暴出一阵冷笑:“兔子被逼急了也要咬人。”
“一心为民的终被民欺,打着清廉幌子的蛀虫却能平步青云,打着忠臣旗号的小人却可扶摇直上,是老天无眼!若我死了就罢了,可我没死。既然他们偏要去信奉鬼神,那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
谢昀闻言停下笔,不禁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