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你的。”周蓑云在院子的一个板凳上坐下来,屋里伸出来一个头,抓着一部破手机,正在招手:“来客人了。应该是导演那边的人。”
出来的中年男人留半长头发,挂着假大金链子,走过来,架好手机位置,也坐下来。
“直播着呢?小帅哥打个招呼。”
周蓑云摇摇手,帽子遮住半边脸:“我迷路了,看见门口有块牌子,哥你经营小酒馆呢?”
中年男人一甩耳边小辫子:“还没开业。你是参加节目的人?我看你不是迷路的,你是专门来找我的。我的粉丝不爱看你们,我没去拍你们,但是既然你是专程来看我,那我得好好介绍一下你了。”
周蓑云瞥见直播间人数50人,又挥挥手:“大家好,我叫周斯余。”
男人坐不住了,抬屁股:“你啊,犯事那个?”
“没犯事。”周蓑云又简单问:“哥,怎么称呼?”
“网名,仓袈盘丝。”
“盘丝大哥。”
“昨天网上视频传的有板有眼的,你给解释两句?”仓袈盘丝看直播间粉丝数从五十跳到七十,知道周蓑云来送流量了。
周蓑云却不上道:“一两句解释不清。我也不知道盘丝大哥在直播,我就是抱着几个疑问过来的。”
“什么疑问?但凡和村里有关的,我都能给你解惑。”
周蓑云坐端正了:“你之前拍的视频,大家说你在渲染苦难,你觉得仓袈村真的苦吗?”
“啥意思?你觉得不苦?外面通网了几十年,这里刚通网,外边一个月工资到手四五千,这儿一年收入还没一千,外边孩子吃麦当劳,这儿小孩子连炸土豆都奢侈。”盘丝大哥上头了,认为周蓑云来挑事的。
直播视频按照关联度推送,那些刷《声由心生》直播节目的往下拉,一下子能拉到仓袈盘丝的直播间。平时大家看他一个糙老汉在那儿大谈特谈凌晨野往事,都会毫不留情地刷走,今天猛地看到周蓑云在青苔藤蔓下,浸在正午阳光中,像尊雕像,多看了几眼,登时就看见两人似乎在争吵。
评论区寥寥几句。
[吵啥呢?]
[这位选手质疑盘丝大叔之前发的视频是在渲染苦难,怀疑人家捏造事实。]
[这条村的苦不是有目共睹吗?那些一年到头没见到双亲的孩子哪个脸上写着开心?]
[他是周斯余。]
[难怪了。]
难怪什么,周蓑云没看到下文,只是淡淡反问盘丝大叔:“既然苦,为什么回来?”
盘丝大叔勃然:“人不能忘本,再苦这里也是我家乡。我为啥开小酒馆?因为凌晨野以前就说他觉得在村里开间小酒馆,大家围着唱歌是挺有意义的事。仓袈村物质匮乏,精神却不能匮乏。”
评论区涌入更多同样愤愤不平的人。
[这个周斯余有毒,人家建设故乡,问人家为什么回来?他最好别回家。]
[为什么回来?因为苦啊。苦了为什么回来?因为苦啊……哈哈,周斯余脑袋打结。]
……
盘丝大叔看到直播间人数蹭蹭蹭往上蹦到三百,激动地快坐不住,问周蓑云:“你是不是出生特别好,过得特别好,没见过穷苦的世界。冒昧问一句,你平时唱啥歌,唱别人唱剩下的口水歌?”
“我自己写歌。”周蓑云将帽檐往上抬了抬,露出眼角不起眼的一个小疤痕,这条疤痕像一颗淡痣,当初铁钉扎进去时候破了很大的口子,现在就剩这么点痕迹,还被错认为风情。
评论区实打实被他美貌镇住,又开始有人转变风向。
[我觉得周斯余不是来抬杠的,你看他像不像我们做问卷调查时候那副死样。]
[仓袈盘丝也很奇怪,回来这么久,倒腾一个小酒馆,还没开张。要说改善人民精神生活,又天天直播卖货。]
[说句不好听的,周斯余的脸只会让人想犯罪。而且他也说了,没犯事,诸位是耳石堵耳道了吗?]
周蓑云不紧不慢环顾院子,问:“年轻人都出去了,村里只有老人小孩,小酒馆能开起来吗?”
盘丝大叔被这个问题一下子扼住喉咙,只听周蓑云自问自答似的,“或者让年轻人像你一样,也都回来?”
“年轻人出去了谁会想回来?我这间酒馆是为了情怀而开,为了凌晨野而开。”
周蓑云冷不丁追问:“你也年轻时出去闯荡,为什么又回来?”
盘丝大叔几乎被绕进去了,这个问题刚刚已经回答过,这会儿耐不住脾气,回:“外面待不下去当然想回来。外面世界好啊,但是要生存下去也难啊。”
“你以前搞音乐的吧?”周蓑云像一把匕首,直到这时候才深深切入盘丝大叔的血肉。
盘丝大叔沉默了。
周蓑云指了指屋里一堆废料:“打算自己做吉他?”
盘丝大叔掩饰尴尬:“没谱的事。”
“你还没回答,是不是搞音乐的?”
“玩过,没玩好。”盘丝大叔颓然吐口气:“穷得叮当响,一场演出二十块钱,怎么玩?你以为都是简直神了乐队,每个人都含着金钥匙出来玩。”
“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回到仓袈村是因为你在外面待不下去了,而仓袈村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比如凌晨野,比如凌晨野的音乐梦。”周蓑云压低帽子,留下嘴角的笑,很无奈:“试图把人拴回来管用吗?不如把更多的凌晨野送出去,才能让那些在外面待不下去的人有回来的动力。”
盘丝大叔愣了,忽然起身把直播给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