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晴朗的白天仍是有些炎热的感觉。
太阳晒啊晒啊,体育馆里闷闷的,像个大塑料袋把学生装在里头。
戚语先穿着外套,微微出汗。
心跳加速时是烦躁的感觉。
凌乱无章的,像是夏日骤雨。
“手没事儿?”戚语先垂着眼,看那条最近每天都会出现在他面前的手臂。
说到底,两个人也就是十六七的年纪。
姜非五官都还没完全长开,还带着脆生生的稚嫩感。
身体倒是长得蓬勃宽阔。
尤其是那条手臂、那在戚语先眼前一晃而过的胸肌,那不像是天天呆在学校死读书能有的肌肉线条。
“没事儿。”姜非笑了笑。
刚接球那会儿是实实在在疼得有点儿懵,现在手心收在身侧,还有些细微的颤。
“伸出来。”戚语先盯着姜非的手。
姜非犹豫了一下,伸开被打中的手掌。
那手掌也宽广,一根根手指修长,不是那种白皙柔腻的滑,反而有一点粗粝,结实,也是看得出来有被好好爱护着的矜贵。
如今被拍过来的篮球撞得红了,夹了些尘沙,掌侧擦破了好一块皮。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给戚语先挡篮球。
可能就是一直被好好保护着,所以才能做出那么多善良的举动。
戚语先伸出手在姜非手掌上碰了一下,灰黑的泥沙顺着他的指腹摩擦滑落。
“不疼。”姜非很自然地把手交由戚语先查看按揉着,手心里沾了灰,原是想忍忍就算了,现在被戚语先盯着又好像觉得不太好,“我去洗个手。”
破了皮的地方粗糙不平,带着血,扯出丝,边缘的皮像被风吹起的白浪。
蹭破了一点儿,不是很严重,但是估计挺疼。
“去医务室处理一下。”戚语先拉着姜非的手起身。
体育馆正门走出去,教学楼一楼楼梯旁就是校医室。
校医在里头正玩手机来着,见戚语先和姜非进来,问了是什么事,就拿出工具来给姜非处理伤口。
“不擦碘伏。”姜非说。
“碘伏消毒的,”校医拿着个小盘子,叫姜非坐在椅子上,“为什么不想用碘伏?”
“不喜欢那个颜色。”姜非解释。
“一个男孩子还那么爱美呢?”校医乐了,“那擦酒精,会疼。”
“酒精吧。”姜非垂着眼也笑了笑,说。
戚语先就站在旁边看。
看姜非吃疼时手背手臂浮起的青筋。
看他盯着伤口看和偶尔飘向他的眼神。
伤口不大,处理起来都不用两分钟就搞定了。
“这两天注意点儿,能不碰水就不碰水。”校医处理伤口的速度和交代注意事项的速度同样迅速,“伤口不深,就不贴创可贴了,你要是怕蹭到就贴一下。”
她把酒精药油创可贴都打包了一份,让戚语先拎着。
戚语先接着了,姜非伸手要:“我来吧。”
戚语先没松手。
姜非也没硬抢,眨了下眼,向校医道谢:“谢谢姐姐。”
校医姐姐嘴角一下子就扬起来了,挥挥手:“慢慢走。”
一出校医室门,姜非又和戚语先说:“谢谢。”
“谢什么?”戚语先偏头看他,被微长卷发阴影遮掩下的眼眸颜色总是显得深。
静而深沉。
“谢谢你带我来医务室。”姜非说。
真奇怪。
“害得你受伤的人是我。”戚语先搞不明白姜非。
“不是你,”姜非笑容浅浅的,眼睛里的光荧荧的,“你并没有害我受伤。”
戚语先看着他。
“不是因为你。”姜非又说。
怎么不是因为他?
戚语先不是傻子,闭着眼没看清楚事件经过都猜得出原因。
姜非伸出手挡在他面前,不是为了替他挡篮球,还能是伸出手拥抱篮球?
他能躲开但没有躲开,替他拦了球擦伤了手,这还不算因为他?
戚语先觉得姜非这人傻傻的,成天不是在请人吃饭就是在送人糖。
擦伤了手,不骂人,也不邀功。
多美好的家庭才能养出来这样一个孩子?
戚语先不明白。
但比这更可怕的事是,戚语先发现这股傻气居然好像也有点儿蔓延到他身上了。
他居然要开始相信姜非这人就只是真诚,只是善良。
甚至觉得姜非有点儿可爱。
他疯了吗?
太久没人爱,抓住一点儿浮萍也当是金丝,舍不得松手?
戚语先不愿意见到这样的自己。
心生反感到厌弃。
“我……”姜非的身形动了一动。
“去哪儿?”戚语先抬眼看他。
“我去,洗个手。”姜非被戚语先的反应看得一愣,话也顿了一下才接上来。
姜非手上只有伤口部分被稍微处理了下,手掌还是有泥沙。
他想洗一洗。
戚语先跟着他进洗手间,在姜非想要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时攥住他的手,把人搡到一边儿。
冷漠阴沉的人做起事来也不说话,力度落到姜非身上倒是轻的。
姜非还没明白戚语先想做什么,就见他脱了外套挂在墙上的挂钩上。
再一脱,上身也赤了。
厕所里的灯光坏了一盏,断断续续的滋啦声伴随着忽明忽暗闪烁着的白光。
灯光在戚语先身上披了层柔软白绸,劲瘦的腰身收束在松松垮垮的校服长裤里,肌肉走向勾勒出几道阴影。
姜非这下是真愣了。
眼睫毛颤了两下,视线还没找到该落下的地点。
“手。”戚语先把上衣打湿,转身面向姜非。
姜非还愣住。
戚语先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像摆弄一个听话的木偶一样展开姜非的手。
校医处理得简单,那手上翘起的皮都还支棱着。
戚语先把湿了的衣服拧成半干,团成一团,沾湿姜非手心。
姜非不自觉想收拢手指,还没挪动几分就被戚语先握住。
拉开。
展平。
戚语先捏着他的手擦过他手心手指每一处。
“你还没讲完你爷爷的事。”戚语先收回手,把校服再拧了两下,拧到拧不出来什么水,挥扬两下。
他又把这短袖穿回去了。
姜非的注意力都没法在戚语先说的话上。
湿漉漉又皱巴巴的短袖校服紧紧贴在戚语先身上。
“这衣服还是湿的。”姜非直愣愣地看着他,湿了的上衣把戚语先裤腰都开始有些洇深。
“嗯。”戚语先应了一声,衣服穿上去,并没有任何要脱下来的征兆。
“捂在身上不会感冒吗?”姜非问。
“等会儿就干了,”戚语先把外套取下来,穿上去,又捂多一层,“洗澡的时候不也是湿着吗?”
姜非感觉有点儿道理,又好像感觉哪里不对劲。
愣了两下后开始笑,眼神亮晶晶的,无声地,笑得停不下来。
“笑什么?”戚语先看着他。
这几天他看过姜非对着同学笑、对着爷爷笑、礼貌的笑、温柔的笑,看了个遍——大多是温和的浅笑。
现在倒是头回见姜非单纯地、心无旁骛地,只是笑。
很开怀的那种笑。
戚语先心里有根弦,默默被拨动了。
姜非笑了多久,回声就响了多久。
可姜非却一无所觉,仍是笑,仍是说:“觉得很神奇。”
戚语先感觉姜非这个人像太阳。
太纯粹,太明媚,美好得不太像个活在这世道该有的人。
摊开的手心连颗痣都没有,受了伤反而替对方说话。
可人怎么会是完美的呢。
戚语先不相信。
他抬起眼,看姜非一双漆黑的带着笑意的眼睛。
再了解姜非一点儿吧。
再知道多一些关于姜非的事情吧。
“还有多久下课?”戚语先走出洗手间。
体育馆外,教学楼架空层没人。
一楼放了几个KT板,展示着上学期学校搞的什么机器人模型比赛。
“还有五分钟。”姜非跟着戚语先走出去。
没有目的,也不打算打探目的的跟随。
两个人的目光都没有落在展览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