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岁园外,封三伯一家最早出门离开。
那一家老小可以说是脚下抹油——安全带还没系好,车已经离开这条煞气压顶的街。
车上的尿骚味挥之不散,那小儿子已经半天说不出话,三伯母在边上抖着手给他擦汗擦衣服,直到车都上了出城的高架,副驾上才有个女声说话:“话说,这个九叔公,为什么说他不姓封呢?那他还是不是封家的人啊?”
“闭嘴,你懂什么!”三伯母凄厉地叫起来,“没见你弟弟都成这样了!提那东西干什么!”
三伯脸色铁青,始终不语。
最后是他们家开车的大儿子、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接了话:“因为他是僭,僭没有自己的名字。”
女生来了兴趣:“那他就是没名字?”
“他叫银冽……”
“银冽,是那个跟他换了命的山神猫妖的名讳。”城外远山如云,沉默的三伯终于开口,“他当然是封家人,或者说是,封家的血牙郎。”
“当年封家就是靠着他,一步上了天梯……也一步落入井底。”
话音未尽,尚是晴空的积云上,忽然打了个旱雷。
说起来凌丘封氏,一脉相承,有近千年家族历史。
盘城县志记载,八百年前女皇亲征回銮,途径凌丘在封家解梦,赐下一匾“识人窥天”,封家最鼎盛时,曾出一门三代执掌钦天监,史书上亦留风光。
往后数百年封氏一族虽起起伏伏,却也从未“伏”到过这个地步。
封家祠堂后院有一片菜地,此刻银冽站在菜地的走道边。
这里原本是给后厨直供的菜园,不知是不是胜岁园里最早裁撤的就是厨房,一整片菜地都已荒芜,白菜萝卜原地腐烂,土里还有一些死老鼠的尸体。
银冽刚到没多久,身后便传来脚步声,他也没回头,就冷声问:“你看得出来这里的东西是什么吗?”
封序南踱步到他身侧,看了几秒说:“荒地,烂叶子。”
银冽不算意外,脸色很臭,对现在的封家后人实在很瞧不上:“那你来干什么?”
封序南:“来确认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确实不对劲。”
他的视线在菜地里停了停,眼前的景象说奇怪也不奇怪。
无人打理,这菜园起码废了三个月,就算有老鼠在这里五代同堂也是合理,但封序南每次路过,总能闻到一股奇异的臭味,这种臭味不同于蔬菜腐烂,像血腥味中混着潮纸霉变的酸腐。
况且,就算田园荒芜,至少杂草也会丛生——可这里就连鹅肠和车前这些见缝插针的野草也半棵不见。
而最让封序南觉得不对劲的,是除了他,没人觉得这里有臭味。
玄门中事,直觉往往救命。
银冽看他一眼,评断道:“还不算太差。”
于是抬手一指,在封序南刚才驻目的地方,指尖勾出一个长度:“那里,有一根烂舌头。”
那舌头显然是人舌。
舌下系带还都完好,只是它扎在土里,已经向天长出诡异的半米多长,颜色狰狞乌紫,像从死物身上拔下来,通体裹着发霉的符咒,咒文墨迹早已晕开。
稀薄的日头并未落在那舌头身上,穿堂风从祠堂背面掠来,那舌头像一朵朝天招摇的怪花,迎风晃荡,舌尖朝着胜岁园大门,似笑非笑地念:
“烂舌泡泔瓮,蛆虫钻祖脉——”
“一更祖坟冒黑烟,二更祠堂梁柱弯,三更儿孙烂舌根,四更族谱生蛆线,五更老狗吃绝户,六更此脉断此处——”
那根扭曲蠕动的舌头,靠着搅动这一园子的气运,声音刺耳如磨刀,听得银冽一回家就憋了一肚子火气。
青苔腐岁,金声锈骨。
风水中视舌为人体“阴窍”,其形态影响家宅地气,想必在这舌头长年累月的唱衰下,不用多久,必定是龙脉断于膻中,家运溃如蛇蜕。
银冽的描述非常简略,但封序南很快就发现,自己隐约能在他的指示下看到舌头的位置和形状。
封序南走近看了看,伸手仍然无法触碰那个鬼东西。
银冽以为他要直接上手,双手一抱冷声说:“哪有那么容易,这东西早就根深蒂固,养到这么大非一日之功,硬拔就是玉石俱焚。”
那舌头的根部已然深陷在溃烂发黑的泥巴里,烂泥的范围几乎越过他们脚下的菜园,并且还在向外腐蚀,蠢蠢欲动。
封序南倒也没想得这么简单,他走出烂泥范围,掸了掸双手上的泥:“我猜这东西吃的是‘果’,它说的那些祖坟和子孙的谶言,封家已经应验了一些,所以它才能长到这么大。”
银冽闻言稍稍挑眉,点头:“嗯,不错。”
分不清这个“不错”是对事实的肯定还是对人的肯定,封序南擦净双手,继续说:“那么对付这个舌头,要先找到‘因’,没有了‘果’,自然它就饿死了。”
就像地里原本那些白菜萝卜一样。
下一秒银冽却泼下冷水:“想得简单,这条舌头现在才被发现,你知道说明什么吗?”
封序南双唇微抿,没有答话。
其实答案他们都知道——这样一条舌头被种在封家祠堂背后,日夜诅咒,从正常大小养到半米多长,直到银冽回家才被找出来——这一切都说明,封家后继无人了。
银冽一字字凉声道:“有人发现封家后继无人,准备趁你病要你命,来个鸠占鹊巢了。”
他说完这句,随即看清封序南并不意外的表情,那小子只是站着,一副“哦”的样子。
银冽此时倒是有些意外了,半晌笑了声:“你小子,所以没有打草惊蛇,发现不对劲也没找其他玄门人来看,就去密狱把我领回来?”
封序南点头:“是。”
银冽忽然咬牙笑了。
他出狱到此刻还是第一次感到什么东西有趣,嘴角微勾,凶戾中带着痞气:“……我就觉得奇怪,封家历代家主起码要过而立之年,怎么就轮到你一个小屁孩上位,原来是看好景不长,有人把烫手山芋丢给了你。”
封序南还是默认。
今早日头就缺缺,这会儿说话的功夫便从北面来了一朵阴云,晦雨将落。
银冽低头拔起地上一根枯草,手腕一甩,那枯草便忽如细刃割向大舌头,刹那间割断那条痈结的舌系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