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块的表面忽然出现了龟裂,裂痕随着时间蔓延,加深,从中裂开,再一秒巨石碎成无数片,崩解滚落。
石灰的浓霾散去后,桑迪斯·吉普唐的面前裸露出一尊白石雕的塑像,狰狞的蜈蚣缠绕住纯净的少女,刺入她的皮肉,取代她的骨骼,又趴伏在她的肩头向外张望,吸食起血液,而少女只是慈悲地低垂着眼睛,就好像世界的万物并不值得她关心……包括她自己。
“神的塑像。”
呼吸停滞了一秒。
“将世界…创造。”那个怪人盯着新完成的杰作,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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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一口,水汽含量极高的空气涌进鼻腔里。埃列连忙捏了捏鼻子,不快地甩了甩脑袋。方才那番不明所以的对话已经够让他焦躁不快的了,本以为是房间阴冷,没想到房间外更是潮湿得快能游泳了。仔细一看,原来地上、墙壁上全是返潮的水珠,门口木头的床脚、椅子都朽坏了。树木和泥土的皮肤开始溃烂一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将手插在衣兜里,观察起周围的街市。
东领地的街市确实与南领地不同,更为宽敞,规整,地面和房屋都用砖瓦砌成,房型六角,几乎都是单层,冷硬而低矮,檐角却高高地飞着,像是下一秒就会把房屋压垮。
屋舍被砖石死死封住,细细看来,两侧街道的屋舍都是背向着大街,大门并不开在街道上,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粗围栏,好似监牢里的棺材。
埃列拎了拎衣领,不去看那些屋舍,大步向前走上坡道。
那个怪人说的没有错,今日的街道确是比昨日热闹了一些,不过并不至于到张灯结彩的程度,只是那些铁围栏上挂了些灯笼,藏青色贴纸剪成蜈蚣和各色花卉的模样,隔着特定的距离贴在铁围栏上,跟着脚步,剪纸也发生着微小的变化,蜈蚣爬行在铁栏杆上,像是僵硬的初级动画。
时近正午,不过却不见天日,日光被云层滤成苍白色就好像将世界也染成了黑、白、灰、暗红、藏青的色调。沉闷闷的,透着一股迟暮的活死人气质。
行走过一段,埃列贴下身,揉了揉眼睛,低饱和度的世界让他的眼睛酸涩不堪。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东领地的空气里似乎埋伏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却说不清那是什么。
“叮当当当,叮当当当——”他听到一声极清楚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像是铜锤打在烧红的滚烫的铁块上的声音。那声音的回声扩散开,像是无数块铁同时被锻造,本悦耳的旋律重重叠叠在一起,成为了极不和谐的噪音。
“打铁鸟一声叫,时辰到;烧炭打铁新一天到,
打铁鸟二声叫,正午到;打铁鸟带着故事到。”
那噪音之后,他听到更加嘈杂的,孩童的歌声,未经训练的童声找不到调子,乱七八糟地交杂在这里。埃列连忙捂住了耳朵,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见穿着黑色麻布的孩童们自屋后跑了出来,手挽着手,一边高唱着不明所以的歌谣,跳进了一边的草丛里。
那些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埃列忽然发觉到东领地为什么总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在鸟鸣和孩童的吵嚷声响起之前,这里好像有些过于安静了。一点都不像是一片领地的“主城”。
唱着歌谣的孩童跑远了,那种肃穆的安静一下子又包裹了起来。埃列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无生命的,快要将人窒息一般的肃静,下意识地迈开脚步,跟着那些孩童的歌声,也迈着入了草丛。
说是草丛也并不准确,看上去更像是某一种温带生的棕榈,宽大的树叶像是扇面一般,但是开叶却小了不少,手掌一样的叶子层层叠叠。不知道走了多久,孩童的歌声戛然而止在前方不远的地方。他挑开一片棕榈叶向里张望,正看见那些孩童坐在一张巨大的电影屏幕一般的影幕前——有点像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看电影的场景。
虽然他基本没有怎么参与过,去了一般也只是睡觉,但是埃列的头脑里大概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不过不同的是,和叽叽喳喳吵闹地等待着开场的小学生不同,这些孩童成排地坐成黑压压的、严整的方块,他们虽然也很期待的样子,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
埃列看不懂这是在做什么,挠了挠脑袋,正要离开,却从幕布后走出个老艺人,手里一把亮银的剪刀与一打藏青色的绒纸。他向着孩童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用剪刀在黑色的绒纸上剪出蜈蚣,轻轻地贴在了影幕上。
老艺人手里拿着个近似于响板的乐器,双手试了下音,轻咳了一声,用抑扬地曲调唱了起来:
“自此刻起直至狂风起,除您之外我无救世主,
千足千眼身如漆墨色,威仪慈悲驱逐众邪祟,
慎我言行礼敬吾之【神】。”
“自此刻起直至狂风起,除您之外我无救世主,
千足千眼身如漆墨色,威仪慈悲驱逐众邪祟,
慎我言行礼敬吾之【神】——”
那老艺人唱过一遍便停了吟诵,只继续打着拍子。那些孩童马上也跟着拍子,齐齐整整地唱诵了起来。
与老艺人不同,他们好像对发音还不太熟悉,每一个字的音节都模模糊糊的。
一直到孩童们的发音与老者的声音差不太多了,那剪纸如同获了生机一般,在方正的荧幕上“活”了过来,漫无目的地在幕布上盘曲、爬动着。围观的孩童见着这奇迹,都兴奋不已。
老者又将一只蟾蜍贴在了影幕上,打起了新的拍子,那蟾蜍随着响板的拍子大张着嘴巴。
“言说此世混沌初创时,天地皆如岩土不可移,
忽有蟾蜍自南起狂风,天幕碎裂流火百余载,
幸有我主千足千眼神,合筑铁壁铜墙挡灾厄。
我奉一女牺牲作慈悲,千足神明佑我世世代。”
“言说此世混沌初创时,天地皆如岩土不可移……”孩童们也跟着一字一句地复述着,又被老者一遍又一遍地纠正着读音。
“这是……东领地的创世传说么?”埃列扒着棕榈叶,皱了皱眉头,将手放在唇上,认真地观察着影幕。
那老者依旧唱着固定拍子的歌,等着孩童们的发音都差不多合乎标准了,又改变了拍子,继续唱诵着。
“果然更像是语音课?那个老人在教授孩童们说话?”埃列依然摸不到头脑,不过那些孩童似乎都不大,应该确实是学说话的年纪。
他听说在邻国雷加瓦那的山区,也有类似以诗歌谚语作为体裁传递知识的传统。也许是东领地太过潮湿,不适合储存书籍,所以才选择这样的体裁吗?
不过为什么这些孩子只是齐诵着诗歌,而不相互交谈呢?不满五岁的孩童们,竟连个开小差的都没有,只是盯着影幕重复着老者的话。
老者又用黑色的绒纸剪出壁虎,长蛇,蜘蛛什么的,造型惟妙惟肖,又有些狰狞,望之生寒,实在是让人不适。
配合着老者变化的拍子和词句,那些剪纸像是有了生命般,壁虎吞吃了蜈蚣。长蛇绞住了壁虎,却又被骨节一般狰狞的蜈蚣困住,啃咬。
在蜈蚣吃掉长蛇的时候,孩子们激动地拍起了手掌。埃列眼瞧着那些活过来的剪纸,更是厌恶,将棕榈叶拢到原位,转身赶忙离开了。
那些“手掌”摇摇晃晃地遮住他离开的身影,像是同他告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