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斑斑的石桥卧在雾气里,第九十九次跌进陈姝的睫毛。可这次鞋底当真碾着了碎石子,凉津津钻进脚心的疼,倒是比梦里真切些。军靴趟过荒草,忽见星子缀在楼牌上,拼出‘帝国军校’四个褪了金的字。
廊灯黄晕晕地漫着,浮动着旧日时光的碎絮。1202号门前团着暗影子,细听是窸窸窣窣的风在卷梧桐叶:“呜呜呜,我好想老大,这里都没老大的味了——”
“我也好想老大…。你说老大会知道吗?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呜呜。”
陈姝的指甲掐进掌心,腕上的光脑“喀嗒”贴上门禁。虹膜蓝光和惊叫同时炸开,方世杰举着半截起司棒当十字架,糖霜扑簌簌落得满怀。“我操!鬼!是鬼!”
银铄的试探比机甲检修更教人发痒,冰凉的指腹抚过小臂的白蜈蚣,那是比赛保护若拉留的疤。
“不对啊,这鬼居然有热乎气…!”她捻着指尖呢喃,仿佛在自家修理台上拆解精密零件。紧接着泪珠就砸上了陈姝军装的第二枚纽扣,方世杰的眼泪比撞来得脑门还滚烫,化开了她掌心粘着的玫瑰花粉。“怎么这么真实,就好像,就好像真的活过来了!”
温热透过金灿灿的发丝一缕缕沁入手心,陈姝眼睫簌簌颤动,恍惚觅不着记忆的绳结。
“我当然还活着。”她喃喃辩白,“我…,不对,是你们,是你们死了啊…。”
“什么我们死了,是老大你死了!”
三人叽叽喳喳说着。
恍惚听到他们说烈火焚城那日,姓曹的炮弹如何绽在她与林雨泠眉间,林承孝来时机甲踏碎了一地月光酿成的悔。
“你们在说什么呢,阿泠好好的,我们都结婚了。”她不自觉地抚过婚戒沿口的螺纹,光脑屏幕将新人约指相扣的照片投在半空。银铄忽然捉住她的指尖呵热气,“我知道了,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她眼波盈盈涌动碎冰般的潮意。
“完全不同的空间?”雾似的白光里,陈姝望着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发怔。这方熟悉的天地里浸着黄梅雨般的潮气,不知不觉地将她衣袖洇了个透。墙角的取暖器泛着暗红,像是团未烬的纸钱灰堆,方世杰尖细的抽泣混着鼻涕泡声,直往她毛孔里渗。
“不管怎么样,老大,能再见到你真好!”他胡乱蹭着泛红的鼻尖,将湿热泪渍涂满了她衣裳的纹路。“老大骨头缝还是那股松脂味。”
银铄把手指绞成麻花,深灰色瞳孔却泛着篝火般的温光。吐息间浮着淡淡硝烟味,恍若盛夏暴雨前正负电荷暗自撕扯。“老大,那你那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陈姝伸出的指尖悬在那对年轻面庞上,如同触碰两团虚影。恍然间触到温热的茧,待要蜷缩时又摸到丝绸般的凉,掌心竟生了铁锈抽芽的疼。直到银铄耳畔的旧疤硌醒了她,那月亮形状的疤痕还在老地方泛白。
“我那边…,特训时出了意外。本来是和乔程几个一起去救援,她呛进了腐蚀性的水,没能救回来。”陈姝说这话时把自己也当成了折损物件,多年来那腐蚀性的水仍在记忆里泛着绿沫,月照海湾时总恍惚洇出乔程最后一丝笑意。
“乔程?”方世杰脖颈轻轻一偏,指尖戳得光脑泛涟漪,将电子流漫过她瞳仁,“如今是衔着神鸟金枝了,喏,上将!一天天讨人厌得很,老跟我们唱反调。”
银铄靴跟碾得光子数据乱窜,弹孔状的蓝芒
蛰得她直冷笑,“上次她抢我军资,还讽刺我,说我是,是什么来着…噢,银鼠!让我逮着机会,非得给她一炮。”
陈姝望着那株龙舌兰又一次生机勃勃,衔着白昼的勋章站在像素浪潮顶端,雪松针叶形状的银穗子晃得她眼角起雾。而她分明记得冰凉的躯壳里渐渐湮去的温度,青色静脉曾怎样循着涨潮声融成泡沫,脊骨在咸涩波涛间结成盐霜珊瑚礁,最后几天,灌都灌不下去营养液。
在另一个世界,他们都好好的。
真好…
还能看到他们的未来,真好。
“噢!”方世杰忽然拍碎满室荧蓝,“我们的世界是相反的,在我们这儿死了的,在老大那儿就还活着,在老大那儿死了的,在我们这…。”他猛地一顿,忽然僵成惊蛰前褪壳的蝉,“所以,我们死了?”
“…”陈姝望着房顶打转的蜘蛛吊线,看它正一点点将金毛小狗的倒影勒成菱花镜的碎片,半晌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那,老大,我是怎么死的?”
森林里的肉糜忽地呛进喉管。
“…保护我。”点头时她恍惚脖颈里坠过了几粒沙。
“乔程推开我后,卷入了深海,就剩我们两个了,我们两个漂泊在荒岛上,互相取暖…,你拿着直升机的能量块,朝着‘蜥蜴’虫跑去。在我眼前炸开。”
“我怎么都无法将你复原。”
“…”
记忆的海潮滴答淹没了鼻息,陈姝指节攥得发白,喉头涌起的哽咽撕开了夜色,将泪水在下颚凝成小河。“阿杰阿杰”每个字都像有碎玻璃在喉咙里磨,“说好要带你回1202的…。”
“老大。”方世杰浑身一震,却又忽地将脸埋进了她斑驳的衣领。湿漉漉的发梢来回摩挲她颈间,与那条小河交汇得不分你我。“太好了。在另一个世界,居然是我救下了老大,我好高兴。”
“在我们的世界,我们眼睁睁你在眼前炸得粉碎。用尽全力奔跑、疾飞,都没能够将你从爆炸中救回。日日夜夜我想这件事,怪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我没有什么用处的…,让我活下来有什么用?我只想老大你好好的!老大,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宁愿活着的是你!”
“净说浑话!”陈姝温热的掌心在空中滞了滞,最终化作一片柳叶似的力度,黏着汗意的指尖轻飘飘掠过方世杰肩头。铁锈窗扉透进的光束里,那人青白的皮肉底下仿佛流动着凤仙花汁,教她想起那滩不住从指缝渗落的血水肉屑。
银铄斜倚着斑驳的储物柜,忽地笑出声,“哎呀,老大,那我是怎么死的?总不能是栽给了罗斯的臭袜子?”
残阳在玻璃杯底晃荡,如同融化在桐城废墟实验室里的最后寒光。
“是支援桐城的时候,你发现了9号工作室的秘密。”三个人交叠的倒影摇曳在老式地砖上,门外飘来栀子的暗香,恍若一瞬间又看到了年少时落在纸页间的月色。
十八岁总觉得城市的规矩都是用来打破的,后来有天照镜子,发现左边眉毛生了道疤,才后知后觉那是被规则咬的。现在她终于能用它的语言说话,烧烤店门口树根下喝吐酒的老友,却再没凑齐过。
最后那罐埋在霓虹下的雪花啤酒到底被谁偷喝光?不知道,永远也不再知道。
“在实验室被你救下,最后又死在实验室,兜兜转转这就是命。”银铄喉咙里滚动的笑染着消毒水的气息,尾音在通风管道幽长的嗡鸣中飘散。
“可我不认命,也不想你们认命。”陈姝将掌心悬进那片流动的灰,看着它忽而泛起荧光,像被月光淬过的水银在五指间淌落,如同在培养皿幽蓝反光里游成一座触不到的海市蜃楼。
“…老大。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那个时空的我都很在乎你。世界能够走到今天,就已经很好了。我们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对吗?”
“当然没有!”
“所以啊,你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
三具躯体紧紧抱在一起,仿佛培养液的冷光中纠缠的根系,已分不清是谁的颤动在滋养谁的抽泣。
窗外爬墙虎在风里不安地摇。
陈姝颊边沾着银铄发茬的碎芒,忽然想到什么抬起眼皮,“怎么没见罗斯?”
“死了。”
“也是最后一战的时候,莉莉、罗森、罗斯、你、林雨泠、周峥,还有勇子哥。十人组幸存的只有我,阿杰,若拉。”
她慢吞吞蘸着眼角霜花,“老大,他们在你那个世界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