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幼犬根本不需要计谋,抖抖手里油亮的肋排,那小东西立刻竖耳吐舌,绕着裤腿转悠着就要跟人走。
想买断方世杰的命,成本比驯兽还低,只要从裤兜掏出治脚气的药膏晃两下,他就会龇着牙跟着咬三年的刀头。
多荒谬,多可笑。
那些筋络碎得筋骨不分彼此,黏答答地攥在掌心,倒像是黑土里拔出的一把草蛇。血污顺着指缝汇成小线,绕过成簇的木屑刺,和满地浸了酸浆的腐泥搅在一处,流着流着竟像在陈姝掌纹里生了千锥万刺的根。
她早见过渣滓堆滚落的肠肚,闻过爆破现场炭化的气息。寒冬腊月难民为半块发霉饼子插同乡七刀,码头上卸货的青年转眼就断气在水泥管里酸胀发臭。
可是方世杰不该,他不该死在这儿。
这里抬起头连星星都看不见,没有温暖的围炉,没有火锅啤酒,没有心心念念的朋友,没有…未来。
温的。这荒诞念头反复在她弯折的脊梁间碾磨。明明碎得认不清皮肉,偏偏碎成这般温吞模样。
“不是说要一辈子跟着我吗?”菌菇腐烂的腥气从指缝里溢出,陈姝捧着那些混着虫浆的黏稠物反复辨认肌骨——烙进腰椎纹路的白鳍鲨齿痕、被覃老师背摔碎的第二节肋骨、油漆桶事后留在他眼皮上的白瘢。可方世杰溃散的血肉早和虫腹粘液缠绕成团。
她抖着手翻来覆去地筛,湿制服兜着半滩骨殖半滩浆时,她突然就笑了。这多像他们依偎在庇护所的雨夜,给彼此换药那时啊。
月色刮得人眼睛疼,脚踝被盘曲蕨茎缠出青红的勒痕,蝙蝠剪开的阴影梭子般穿刺而下,她喉间滚出兽类低吼,攥着蝠翼时残月便碎在指甲盖里。沙沙声里有个温热的膝盖托着她的太阳穴,那是昨夜潮汐还没卷走的海市蜃楼。
“我这样会弄疼你吗?”没有人回答。
拼骨不似拼图,碎得太彻底的事物任凭如何堆叠,终究像在拼凑潮水打碎的月亮。
咸腥侵蚀血肉的日夜在记忆里结成痂。直升机坠海那日算起,他们在咸腥中浸泡一百五十个昼夜。如果将漂流的轨迹连成珠串,当是命运悬垂的锈红念珠——这座孤岛赠予化脓的骨,那座礁石留下灼焦的皮。肉身溃烂成疮,高烧灼烤理智,易感期如附骨之疽,却始终拽着对方的衣角在浪潮里浮沉。
不是都过来了吗?
不是都过来了吗?
“方向没有错…,或许再过一个岛,就能找到信号了。我们就能等到军部的救援,就能回到学校,躺回1202的床板了啊。”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即将触碰天堂的帷幔时被利爪拖回地狱,他们原来是希腊神话里永远推石上山的罪徒。
陈姝兜着那摊肉泥骨屑,在沙滩上蹒跎。蝙蝠们又一次撕咬她肩胛时,她只顾用臂弯圈出方寸之地,仿佛那里还伏着暖乎乎的心跳。
筏子支离着漂泊在汪洋里,浪尖总沾着白沫,像迷途的旅人望月留下的泪水。
“我带你回1202。”
“阿杰,坐好了,我们回家。”
腥咸的风撕开云翳,雨水浸透她嶙峋的背脊。她把自己蜷成朽坏的伞架,却仍有冰凉的雨珠顺着胸前沟壑蜿蜒,渗进早已僵冷的腐肉。日头灼干了包裹的粗布,黏稠的腥液无声渗进木筏缝隙,裹着白蛆的血水在咸风里逐渐变得透明。
方世杰见过陈姝为乔程悲痛,于是他宁愿什么都不留,就让时间像海蚌裹住沙粒那样藏住伤口。就让遗忘的速度快点,再快点。
他不要陈姝久久记着他,他要陈姝忘了他。
陈姝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少,就像看着他越来越瘦。腐肉剥落的簌簌声里,陈姝想起早操间彼此追逐的滚圆身影,营养液滴在汗津津的胳膊上的痒。后来那具骨骼隆隆作响,生长出坚韧的筋脉,再被能量块炸成猩红的烟花。她捧着余烬,恍惚又见春深时节屋檐下的雏燕,跌碎在青石板上,绒毛混着泥泞慢慢干涸。
陈姝想把自己带出来的每一个人都完完整整的带回去,可她只能将他们零零碎碎的带回去,甚至可能零零碎碎也没有。
低旋的灰翅不时划开滞重空气。陈姝的肘弯结着盐霜,驱赶每簇扑棱棱压下来的阴影。她舌尖抵着干裂嘴唇,声音却蓬松得像在哄婴儿。
“别怕,别怕,没事的。”
“还记得我们去莉莉家路上唱的歌吗?”
“我们再唱一遍,开心点,唱完,我们就快到了。”
“让我们一起摇摆,一起摇摆,忘记所有伤痛,一起摇摆。”
明天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所以此刻让我们尽情的一起摇摆。
喉间血锈味被刻意镶上颤巍巍的微笑,不成调的旧歌断在喘息里,东一绺西一绺地粘在衣裳上。尾音坠入深水前,数点白影掠过她锈红的发梢。
生命的伏笔从不预先透底。
冰川锁住春日最后一线生机,未至蝉鸣季,有人已倒在仲夏的门槛外。热浪裹挟着疾焰的模样,将秋实过早窖作陈酿,于是飘零的碎雪再无缘触及温软的掌心。
河流永远向前奔涌,倒影随时可能消散在涟漪之间。那些欲言又止的黄昏,那些明日复明日的约定,或许早就在春樱坠地的刹那,被风折叠成不再返航的纸船。
那支歌唱尽了,归途仍蜷缩在雾霭深处,薄木板如同搁浅在夜的褶皱里。胸腔里积攒的苦痛决了堤,她抱紧所剩无几的‘他’,细瘦脊背弯成将断的麦秆。哭泣声被风吹散,碎裂成一片一片,挂在浪尖上晃荡——她不管了,再不能管了,由着眼泪淌成银河。
“方世杰!别再吓我了,你回来,这个玩笑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没有你我撑不住的,阿杰…,我害怕,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