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不该存在的声波又来了,点点滴滴渗进耳蜗,像缝衣针挑破棉布般往神经里钻。
急切,愤怒。
“——!!”
“——!!”
“快跑!”陈姝攥着方世杰的手腕遽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凿进他的皮肉里。一切都来不及解释。那些被认作机械低吟的电波,现在来看是她大错特错!
“我草!”方世杰喉管中炸开一声细弱的啼泣。蕨类植物掩映的腐殖层上,正卧着一团无法称之为人形的组织,躯壳像被巨婴啃咬过的汤团糊着血丝,断裂的胫骨穿刺而出,勾勒出令人作呕的棱角。苔藓裹着菌丝正在吞噬最后残存的水红肌理,待两人看清脚下藤蔓纠缠成的地毯下淤着的黏腻浆液,才惊觉千百只蛆虫正浸在锈色汁水中翻滚。
“换方向!跑!快跑!”她拽着方世杰劈开挡路的枝桠,此刻连裹着化学药剂味道的海浪都在咽喉里酿成希望。她迫切地咬穿自己肿胀的牙龈,像用锈蚀的铁腥气浇灭胸腔里灼烧的惊惶。
“老,老大。”方世杰肺泡像被攥碎在砂砾里,就要顺着痉挛的气管呕出来。“我们到底…。”
“离开,立刻离开这片海域!”她生生咽下即将破音的嘶喊,舌根泛起的酸液比岛上遍生的浆果还要腥涩。
“哎!”病弱的骨骼在腐土中拖出绵长的痛呼,方世杰的膝盖兀地砸在落叶堆里,如同枯枝坠入沼泽,淋漓的冷汗顺着脖颈滑进纠缠着蛆虫的腐殖层。
五个月茹毛饮血的生存早把他削成了冬枝般嶙峋的人形,虹膜在这瞬间涌上一层浊翳,恍惚以为是天色噬人,后知后觉是胃袋空蠕的眩晕。
他听见陈姝踩断枯藤的声响由远及近折返,还没来得及开口,喉咙突然漫上刀割似的腥甜——那头隐匿在鳞木阴影里的东西动了。
“——!!”
“小心!”
陈姝与方世杰同声。
那不是生物该有的形态,嶙峋肉瘤顺着脊椎生长成角刺,生长着人脸睑膜的复瞳正分泌沥青状粘膜,每次利爪裂空都裹挟着脓血的腥膻。两米巨兽弹射出肉鞘中的长舌,蜡化的舌尖分裂成三条蠕动触须。陈姝终于确定,那股电波是她对虫族的预知。
方世杰条件反射护着陈姝翻滚的刹那,周遭盘根错节的树根仿佛活了,溢出脓汁的虫腹擦过面颊,鳞片刮削树干的金属颤音让人牙根发酸。那根铸铁钻芯的尾巴搅碎迷雾横扫而至,两人手脚并用地挣扎,匕首刮擦过爬虫脊椎时炸开金红火星,金属嘶鸣绞碎黑暗,那嶙峋背甲上竟连道刮痕都没有,而四周蕨类已被迸溅的高热蚀出焦黑窟窿。
陈姝攥着的刀尖已经在打晃,刃口崩开的牙豁比豆腐雕的摆设还要潦草些。
必须要用激光枪。
可是这儿连信号都找不到,哪来什么激光枪!
“跑!”陈姝再次拽住方世杰,泥星子顺着撕烂的裤管往下掉。天地间粘满了湿漉漉的低吼,虫足捶打地面如同溺水者在敲棺材板。哪里是在莽林里拖行,分明就是往塌陷的墓穴中倒栽。脚步声绞着落叶堆硌牙齿的响,可追杀的影瘴却一寸寸将呼吸勒紧。
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风声缝合伤口的刹那,腥甜开始漫淌。肩胛裂处像是黏着团烫红的铁屑,陈姝的手指刚搭上去,就溅出串烂熟浆果般的汁液,血珠子顺着袖口线头不断滴答。
“老大!”方世杰惊呼一声,他哑着嗓子去扶那具摇晃的躯体,却抓了满手湿滑,不知是苔藓的黏液还是溃烂皮肉渗出的黄油。
陈姝咬牙,“我没事,别管这些!快跑!”
湿冷空气裏着腐肺的苦,每一次喘息都扯得伤口生蛆。腿脚陷在霉烂的落叶被里深浅挣动,仿佛踩进的是浮尸泡发的肚肠。
林间浮动着肉质糜烂的甜腥气,陈姝右肩窝赭红的裂口啃噬着日光,暗红汁液滴滴答答如同活物在树根间蜿蜒爬行。方世杰瞥见那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血肉,清晰的筋络像藤蔓般虬结,在皮肉纹理间蠕动。
疼痛啃噬着陈姝每一根神经末梢,偏偏伤的又是右肩,她五指痉挛着将武器仓惶换手,银灰利刃倒映出支离破碎的光。
…其实今天的太阳还挺好。
浑噩中与他并肩前行的影子,此刻滴落的血珠像串剜心的红菩提。方世杰指节触到飞机能量块沁骨的寒,棱角硌着掌心的钝痛提醒他,那个在他坠机时就灼烧过千百遍的念头。
这是个海岛,再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没有能够反击的武器早晚会被追上。他已经拖累了老大一次,绝对不能拖累老大第二次。如果必须有人牺牲才能结束这场追逐,才能争取到逃生的时间,他会觉得很值得。
只是可惜,还有很多话,很多事,没来得及说。原本他还想跟老大走得更远些的,可是到这儿,就到这儿了。
死亡又怎么不是一辈子呢?此时此刻,他还是和老大在一起。
所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