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蜥蜴虫的腥气早先浸透了整座岛,此刻涨潮般追着人跑,连踩碎的蕨草都在渗出脓汁。
方世杰踉跄时被晨露咬住了脚踝,二十一年人生走马灯似的淌过膝盖。
他在抖,抖得记忆中贫民区那张画要被风烫出窟窿。那个破墙总渗着雨,雨水可是苦的?
濒死的悸颤忽又静止。‘把命种在这儿,什么时候才能等到1202折来的梧桐枝啊?’远处的海水摇得人发晕,此时仿佛顺着血管灌进了天灵盖。
他很会知足的。
能这样就很好了。
就很好了。
“我想回宿舍,我想回宿舍,我…。”
他啃着后槽牙抹去泪水,可那些浑浊泪珠却不断凝成铁水淌过腮线。
方家的屋子从来不空落,门上风铃叮当响时,早有大哥坐定了檀木椅,过几年又见小弟扒着门框张望,如今更添了一阵熟悉的婴啼。父母的笔锋总在宣纸上逡巡,墨迹未干又提笔另起一行,遗落的笺子被秋风卷进池塘里,换张新纸就继续抄经。方世杰常蹲在阳台数盆栽的叶片,数着数着就忘了时间,早春残雪顺着伞尖儿往下淌,一滴一滴总砸在他后颈,像极了他总比人慢半拍的回话声。
补给包掷向草窠的姿态像惊鸿掠过芦荡,浮土的裂隙里生长出葬歌,可他靴尖下蓦然绽放荆棘般的清晰。二十年怯懦焚作灼背的日光,二十一岁的脊梁承着整个春汛拔节生长。
他的足音渐渐渍入苔藓,而二十步外染红的背影正被层层叠叠的苍翠吞没,他像一簇将熄的篝火飘摇在蒸腾的、沙沙作响的绿色熔浆里。
就到这了,这回是真的,就到这了。
“老大!朝前跑!别回头!”
当那具两米高的肉山裹挟着沼气和毒涎压来时,彻底蜕变的灵魂终于挣断了怯懦的茧。能量块微潮的表面印着心跳的轨迹——只有被利齿碾碎的悲鸣能让它绽放成新年的礼花。像姜勇的飞行机器人那样。
黏腻口器闭合的刹那,二十年来蜷缩在斗室的孱弱生命,将与二十一岁的朝阳共同炸裂成漫天磷火。
【老大,对不起。虽然我早就做好了随时牺牲自己的准备,但是我看着你是那么害怕,就咬着牙,祈祷着自己好起来。我想陪在你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不,也没有那么伟大,其实是我离不开你啊。我私心想这样好的时光长点,再长点。幻想我们又回到了都城,也以为一睁眼就能躺在1202里。
如果可以,我也想十年后,二十年后,七八十年后,还能和你们坐在一起。但是有些事发生在眼前,就不得不做出选择。
生,当然很重要,但世界上远远有着比生更重要的事。
还有句话一直没来得及说,我一直记得你念叨贫民区的阿姐,我也想有阿姐。
老大,你能不能做我阿姐。
1202…,就是我们永远的家,对吧。】
陈姝忽感觉后颈绒毛逆风竖立,那是一种身为朋友的本能。翻滚的枯草叶里飘来不曾预兆的腥潮气味,夹着某种熟稔的信息素残香——半个魂灵在回头前已摇摇欲坠。
爆鸣声卷着苍蓝烈火燎过丛林,恍若远古部落祭祀野火的复燃。那只总塌着脖颈缠着她的快乐小狗,喉间呜咽尚未消散在空气里,温热的躯壳便在亮得让人失明的光芒中,碎成了冬日盛梅般的红色雪粒。
“方世杰!!!”凄厉的呼唤撞碎千重草浪。
方世杰。
那个自认胆小的、懦弱的、没有担当的家伙。那是说要做她一辈子小弟,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的家伙。
她的朋友,她的小弟,她的快乐小狗。
他心心念回都城,惦记着围炉,惦记着烤串店,惦记着要把她恋爱的八卦传遍1202。
他讨厌看不见星星的孤岛,嫌弃这里寂寞,却将自己永远的停留在了这里。
陈姝没有抓住他。
他就在她眼前,炸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