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服松软熨帖,裹着暖意往骨缝里渗。脱力的手指尖还沾着海水腥,陈姝已经整个人都陷在软绵绵的困意里,像是被春阳晒透的棉絮,竟在颠簸中尝到几分久违的安宁。
她忽然想起医务室清冷的气味,那时消毒水把窗帘漂得近乎透明,她和方世杰蜷在柜子边分着营养液干杯。
“那天带银铄回学校也这么累。”她的声音酿在引擎轰鸣里,轻轻的笑,“咱俩在医务室,就这么团着。”
方世杰肩膀抵着舱壁小幅度颠晃,喉头滚了滚,“是啊,还好我们都回来了。”絮语跌进哗啦啦的排风声里,陈姝眯眼去看睡得潮乎乎一团的乔程,探身给她把毛毯边角掖好。“那我们这次带的这个麻烦精,…也会好的。”这句断言像跳伞绳尾端的小旗,先向上扑棱片刻,才委顿在起落架摩擦气流的尖啸中。
“…”应答她的是方世杰垂在胸前乱晃的护目镜,折射着仪表盘幽蓝脉动,将最后那声不确定的鼻音卷向更深的夜。
密封舱逐渐泛起旧暖水袋的味道,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人就这么偎着,原还不是展翅高飞的雄鹰,只是三只小鹌鹑。
“滴!滴!滴!滴!”
旋翼撕裂的嘶鸣在颅骨里刹那凿开清明,表盘抽搐着、跳荡着,每根指针都如遭雷殛,猩红的警报灯把暗舱泼成了融化的血泊。三个身影在震荡中浮出意识水面,睫毛上都凝着未褪的月光。
“gearbox pressure。”“gearbox pressure。”
方世杰手忙脚乱扯出座椅下的应急手册,指节重重刮过硬质封皮,当机立断的取消自动驾驶。
“塔台听得到吗?听得到吗?”操控台倒映出陈姝发鬓间泛起的盐霜,那无线电里的雪花却越埋越深,把所有救赎的声波都压在了崩塌的寂静里。更令她脊背发凉的是舷窗外的景象,扎堆启航的直升机都消失了,此时他们是孤悬在未知海域,又与地面完全失联。
仪表盘红芒刺得人眼发酸,方世杰喉咙里迸出警讯,“老大,主齿轮箱滑油油压有问题,需要立刻返回起飞!”
陈姝指甲几乎要掐进通讯器的塑料外壳,海风呜呜地舐着舱门缝,咯吱咯吱啃得人牙根发酸,而电台那边始终哑着嗓子。
“没人应。”她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舌尖卷着碎玻璃般的艰涩。
“试试下降三百米高度,贴着海面航行!”
“我,我试试。”方世杰的后脊梁洇着冷汗,铁皮舱里绞着金属锈味。指节暴起青筋划拉两下仪表盘,陀螺仪的蓝光忽然打了个转儿,“不好,导航程序出故障…。”
完了。
“你和乔程穿好救生衣。”窗玻璃在暴风中筛糠般战栗,陈姝从齿缝里逼出声响,“我们时刻会迫降。”
方世杰的十指抖得厉害,气息微弱的乔程半倚在舱壁上,翕动的睫毛像被骤雨撕坏翅膀的蝶,脊线在军服下痛苦起伏。救生衣带扣卡进她锁骨时,喉咙里突然逸出潮湿的咕哝声,似是熬化的蜂蜡黏在气管深处。“你…,你穿。”
颤栗的指尖扯在他袖角,方世杰惊觉手心垫着一把红色的渍迹,舱灯忽明忽暗地痉挛起来。
是血。
“…”
螺旋桨转速肉眼可见降低。
“拉起机头!拉起机头!”陈姝的嘶喊撞碎了仓惶的氧气。方世杰手指几乎要熔进操纵面板的合成树脂中,他听到金属骨架在耳边发出濒死的咯吱,前倾的机头剖开稀薄的气流,像把切开黄油的热刀,复合桨叶在卷积云中拉伸出汞银色的涡环,直到这些破碎的月轮在铅灰色水雾矩阵中猝然解体。
——“旋翼失效!”
胶质海面在舷窗格栅里疯狂解冻,颜料管里的普鲁士蓝被层层稀释成溺亡者浑浊涣散的瞳色。方世杰脖颈后仰的刹那,清晰地数清了挡风玻璃外翻涌的浪沫,那是在下坠漩涡里才会看见的,凝固的浪沫。
“防冲击姿势!”海水咕噜噜冒着惨白泡沫涌入耳道,陈姝破碎的尾音仍在嗡嗡作响。方世杰没理会胸腔炸裂般的钝痛,死死箍住乔程的腰腹摁在怀里。
“砰!”陈姝抄起手边散落的器械破窗,成员证脱离了胸口,银链像条濒死的鳝鱼在浪里一隐一现。方世杰左膀托着人事不省的乔程,右腕子还勾着歪歪扭扭的补给包。当海水顺着碎玻璃扑面而来,两人忽然记起银铄外婆化疗的时光,也是这般挣扎着将躯体扭曲成茧,腕骨几乎要碾碎在肋骨间。
陈姝率先游梭出去,濡湿的鬓发似十指穿不过的网,凌乱绞缠着腮侧。她回身扣紧方世杰的小臂,沉重如婴孩蜷在子宫的羊水中。破碎的月色打在湿漉漉的脸颊,显出几分坟茔磷火的凄艳。
“草!”喝骂声黏在湿淋淋的空气里。没有光,没有岸,只有永夜似的海平线漫过来。
“把她交给我吧。”陈姝接过半昏的乔程,肩胛抵着她湿透的制服隐隐发抖,不知道那是海水还是血水。光脑的荧蓝在水雾间明灭五次,她试图调出一份定位,可就像在Abyssus一样,什么都发不出去,军用联络线也失去作用,所有数据星子都在深海里被活活噎死。
方世杰胡乱揩了把脸面,下颌吃力地扬着。腰腹那道未愈的伤被浸在海腥气里慢慢苏醒,像泡发的牡蛎肉般翕张着疼痛。“现在我们去哪儿?”
“膝盖抱在胸前,有助于维持热量和抵抗低温。”陈姝声音像从蚌壳里滤出的砂。
方世杰听话的将自己团成寄居蟹,某种不具名的默契在胸腔里共振。通讯彻底瘫痪,定位全无,在这片未知海域又或许潜藏着变异种与鲸鲨,等待他们的结局会比腐朽断裂的船骸更悲惨。用不了三天两夜,焦褐的残躯就会像食人鱼啃剩的碎渣,最终无人收场的白骨只会在季风里沉落万丈海渊。
陈姝睫毛被海风吹得不断颤动,她竭力仰头望天,呼啸的铅云几乎要压垮她泛白的指节。“利用背部漂浮可以减少体力的消耗。”她忽然机械背诵教官传授过的知识点,“伸展开四肢,背部弯成拱形,努力让自己躺在水里,利用人自身的自然浮力,就可以让头部露出水面。尽可能地放松,保持住平稳呼吸,将脸部保持在水面之上,累极了可以睡一小段时间。”
断续的呓语从喉间挤出,也不知道到底要飘向谁耳朵里。背上那个昏迷的人太沉了,沉得她脖间的血管突突跳,可要是松开一道指缝,这人影就会被墨色的暗涌噬得骨头都不剩了。
“阿杰,你是特意留在岛上等我的吗?”她问得雾蒙蒙的,如同掌心化不开的盐粒。在Abyssus时她也这样,她要从谎言里绞出点蜜水,给胸腔里干裂的土淋一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