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着血锈的钢索在半空晃悠,第一军的直升机悬在小岛上方抛下缆梯,像水母探出苍白的触须。曹鑫指节碾着半截烟,灰白烟灰簌簌掠过泥泞沙地,他用鞋尖在砾石堆里勾画出柔软弧度,“撤完平民再抬不能动弹的”。锃亮的军靴碾过斑驳落叶,忽然滞在岩石裂缝间——周峥背上伏着的青年恍若熟睡的海棠,蔓开的血渍正将制服浸透成黑紫。
“这是怎么了?”曹鑫抖落猩红星火,军靴调了个头,难得流露出关切,仿佛对面伏着的是他剖骨剜肉才养大的雏鹰。
周峥喉咙发紧,三军斗了多少年头,司令们当众撕咬的齿痕恐怕都没消呢,曹鑫不该笑出声么?但绷紧的脊梁仍躬成虾米,“回司令,林雨泠腿被变异白鳍鲨伤到了。”
曹鑫将披风裹住林雨泠半身,铁片般的手掌扒拉着绷带边缘细看,“只伤了腿吗?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
周峥摇头,再次肯定,“其他地方都没事,就只伤了腿。”
“行,快些上去吧。”曹鑫抬手引着他们攀上悬梯。每截金属横杆碾着海腥,将暮色裁成断续的线条。
海风卷着询问飘了半圈,“陈姝呢?”
其中一位负责的教官掸了掸迷彩服上的盐粒,说人跟着搜救队往另一边探去了,话音被扑上甲板的浪沫搅得断断续续。
“好。那我在这儿封锁海域,再安排一批新的直升机,你们就先带着受伤的崽子们回去吧。”
方世杰后腰抵着剥蚀的船板,白纱布在粗粝船舷蹭出沙沙响动。夜风舔上没缠牢的纱布边,他打了个哆嗦,远处直升机的灯光正碎在波浪间。
“你不走吗?”银铄从罗斯肩上支起脖子,衣袖早被血浆泡得板结。救援时混乱的光景还叫她心有余悸,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五指叩进皮肉里,不比白鳍鲨的獠牙更柔软。
方世杰摇了摇头,下巴颏儿指了指熔金的海面,浪沫簇拥的直升机绳索倒映在瞳仁里,恍若坠入深海的流星,“老大返程总得瞧见个接应的人不是?”
银铄陡然将脚尖楔进滩涂,沙粒簌簌扬作两行星屑,罗斯的影子应和着垂下来,在沙滩织出三团缠斗的阴影。“那我跟你一块等。”
直升机在上空“哒哒哒”地催促着。
曹鑫的喝骂追着浪头拍过来,“能走的赶紧走,听到没有!一会儿天黑了,温度下降,保管教你们蜕层人皮!这不是你们再逞英雄的时候!”
方世杰用染血的指节抵了抵罗斯胳膊,“你们快走吧,都杵在这儿候成灯塔群,曹司令该说我们搞行为艺术了。再给老大招惹是非不好。”
银铄仍钉在原地不肯挪,目光剜着他腹部,“那你的伤…。”
“嘘,嘘——!”方世杰忙打了个手势,拦住她的话茬,“我没事,我就是被木板子扎了一下。”
银铄妥协的叹息碎在舷边浪花里,“行吧。咱们这回估计是直接回校了,那咱们学校见。”
“学校见。”“学校见。”
两人转身握住悬梯的瞬间,带起的海风掀开方世杰的作训服下摆,露出纱布上汪着的夕晖,像是被撕开半角的天际线。
直升机轰鸣声渐渐化在天际,整座荒岛瘦成浪头上一粒苍白的痣。陈姝这边本该在月色泼下来前拢岸,偏偏半路上船腹传出了细弱的呜咽,锈痕在甲板上无声漫漶,洇开了密密匝匝的细纹,像滩涂上褪潮时遗落的藤壶孔洞。只是那时谁也无暇留意这渐深的裂痕,只顾在锈腥味里摁着抽搐的乔程灌药。
蓦地有人拔尖嗓子喊,“我草!漏水了!”
咸潮已从髓缝里渗出来,原本坚实的甲板此刻犹如春日暖阳下的酥脆薄冰,无声无息地消融。船骨在咸涩中舒展,前舱后舱都汪着水光。
“快排水!”“快!”同学们跌撞奔走仿佛受惊的野蜂,裂缝追着他们踉跄的脚步延伸,补钉声追着浪头拔高音调,锈蚀的钢板软塌塌就化在海沫里。
“弃船!上皮划艇!”
船头压碎了月影,船尾又碾碎一遍。陈姝弓着脊梁划桨,背上的人形比海水更往下坠。白浪在筏子边连缀成环,浪沫子泡着乔程的鞋尖,倒像是水藻缠踝要将人往下拽。
“咳…”热雾轻飘飘擦着耳根,陈姝颈后像坠着颗被潮气浸透的月亮,热涔涔地晃得乔程天旋地转。她支着眼皮数小舟横行的波纹,未了拿鼻尖抵住那片颤动的脊背,“还划得动?”
“怎么,都这样了,你还能起来帮我一块划啊?”后槽牙磨碎的尾音碎在浪头里,陈姝追着领航的橘子色救生衣,与她如常斗嘴。“或者你来啃两口橡皮筏子助助兴?”
乔程合眼贴住那个渗汗的肩窝,粼粼水光渗进睫毛缝,五脏结着霜花似的疼。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底,单飘出几声闷笑,“那倒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