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霉的馒头纤维在齿间发出细碎崩裂声,她去够鸡毛掸子时后脚跟离开地面,影子在墙面上蜻蜓点水似的晃了晃,带起的气流令相框微微震颤。“我爸不会介意的。”
“唰唰。”莉莉随手掸过去。
陈姝忍不住地望着那张照片,他站在支离破碎的瓦砾中央仰面而笑,残垣断壁撕裂他周身的光影,偏偏眸中星河映着未来。莉莉说过的话像蝴蛛丝缠在血管,‘爱’在她胸腔撞出痛意,咬破了苦胆。
在布满铁锈与霉斑的贫民区砖墙上,这是比阳光更难穿透的奢侈品。有的孩子刚睁眼就得踩碎童年的影子上路,从没有看过母亲发间的蝴蝶结,也不知道父亲掌心的倒刺。十万人来过,九万人忘记带名字,断裂的生物链上,只有遗忘是永恒的供应食材。
她揣着心事,夜里的床垫子嘎吱响了三声。陈姝鼻尖突然涌进发霉坛子里腌了十多年的米香,老李头骂骂咧咧打群架的呵气声爬上耳膜。
那样的脏水滩本就不值得取名,他们都知道,她也知道。可老李头偏就唤她作花火灼灼的‘姝’,教她报头小字要摇头晃脑地读,教她果蔬要挑有虫蛙的,要虫子活得成的才算鲜亮,虫子爱吃的才算甜。
她把自己躺成当年那块面包的形状,毯角捻到第二十遍时,舌尖终于滚出这个含在喉咙深处的称呼,齁得发疼。
‘爸爸…’少女对着虚空比划新居的窗棂,铁锈正簌簌蜕成春日的橙花香。她想改日要在枕头底藏三颗陈皮糖,给喉咙里这迟迟才溢出的回甘。
门缝渗出溶溶的薄光,枯叶在窗下翻着发黄的旧帐页。
“月亮它照墙根啊,我为你唱小曲啊。”
“看你睡啦,我心里美滋味啊…”
“媳妇儿啊,进门儿啊,咱俩过日子啊,我有情,你有意,生了个胖闺女啊…”
“老头子,你闺女现在可厉害啦。”白炽灯管在嗞嗞低语,女人掌心摩挲着那一小半奖牌,光斑在她佝偻的骨骼里揉碎又生长,椅脚压着的是二十年前的月影,她对着相框笑出两粒酒窝,“我比你有福气,我能亲手摸呢,你就隔着框馋吧。”
带霜的乡音拐了三道弯,浮在浮尘里转圈儿。门缝外的影子晃了晃,陈姝立刻将后背紧贴向床垫,喉头鲠着段熏黄的曲调,一点点跟着往外挤。
“情人儿啊,给个信儿啊,咱俩啥前办事儿啊。”
“一百年儿,一辈子儿啊,情愿你笑我呆儿啊…”
月光把林雨泠的睫毛拓在地上,像串跃动的檐角铜铃。他藏在影子里笑,呼吸却稳妥地叠进莉莉母亲的尾音。
“我活着是你的人儿啊,死了是你的鬼儿啊,你想咋地儿就啊,咋地儿啊…”
“你一笑啊,我刺挠啊,浑身都得劲儿啊。”
“你一哭啊,我胆儿突啊,就掐我消消气儿吧。”
“噗呲”某个音节卡在陈姝齿间时,她听见另一侧骨碌碌滚来低哑的嗤笑。墙角堆着破碎的月光罐头,林雨泠陷在里面,面庞泛着梨子酒发酵时的绒毛白光。莉莉母亲的韵律突然稠起来,“太阳又升一轮儿啊,映透了窗户纸儿啊,看你睡啦,我心里美滋味儿啊。”
陈姝数着他鼻尖细微的绒毛,肋骨突然被什么磨得生疼。指节悬停在呼吸泛起的雾霭上空,军功章在怀里叮当摇晃,恍然间竟分不清是勋章映着朝阳,还是朝霞染红了勋章。硬币大小的夜灯倏然熄灭,莉莉母亲拍打围裙站起身,两道人影碎成满室流动的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