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的家曾经也是直插云霄的巨木,后来钢筋断裂的茬口生满了红褐色的铁锈,像是朽烂的树桩横亘在地表。活下来的住民在断裂层搭起歪斜的步道,断裂时抛落的轿车壳还嵌在垂直的水泥里,过路时总有细碎的沙粒伴着风声坠落,仿佛虫潮的惨案仍在混凝土裂缝簌簌地重复上映。帝国来不及打补丁的地方遍地都是,最倒霉的地儿就沦为了陈姝住的贫民区。
莉莉扯着衣袖擦掉扶手积灰,阴影呈潮水状漫过她瘦小的肩胛。“电梯是没法坐了,还好楼不高。”她冲进防火门的姿态十分轻巧熟稔,像掠过危崖的雨燕。霉斑在楼梯间织出飘摇的蛛网,零星几盏垂死挣扎的灯泡犹如挂在虚空的眼泪,闪烁着呼吸机般的微弱的寒光。
光影在陈姝侧脸流过的刹那,莉莉母亲慌忙捏住那老式头灯,“这破灯…。”她额角白发闪着银鳞似的光,局促地揪着裤缝,从喉咙里漏出一声叹息,转身要往杂物堆里钻。
过道的铝盆里累着许许多多换下的旧灯芯,像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蝌蚪胚胎,沉默地讲述着延城的故事。陈姝仰头审视即将退休的灯泡,“阿姨,烦您断了总闸,让我来瞧瞧吧。”
“哎呀,你是客人,这不行的。”莉莉母亲还要推辞什么,却见莉莉在歪着脑袋笑。“得嘞队长,我这就去。”莉莉迅速把漆皮剥落的总闸揿下,光晕坍缩的刹那将温热耳语揉进母亲鬓角,“哎呀妈,我们都是朋友,你太紧张了,会让他们不自在。”
方世杰和林雨泠掌心里各盛着半抹冷光。陈姝踩着霉湿台阶半跪,十指沉静地像在拆卸枪支。螺丝刀旋开暗红锈垢时,灰簌簌扬成旧烟灰缸残留的碎屑。
“好了,现在打开闸试一下吧。”
“啪嗒。”
昏聩的钨丝突然开始大口呼吸,光明涨满楼道蜿蜒的肌理。
“是线路接触不良。”
从底层到‘天台’,居民楼原本枯陷的眼眶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莉莉母亲衣前的几颗磨旧纽扣终于停止焦虑振翅。
木门推开五十平米光景,陈年布料褪到泛白的旧沙发布,在苕线勾镂的蕾丝花边里抖露出细密的针脚。茶几裂处贴着红梅喜字剪报,莉莉母亲用核桃油把腌臢的斑痕都盘成了皮壳似的包浆。
剥了皮的塑料瓶里装着粉蓝粒的洗衣粉,在这凛冬天里酿出了熏醉的暖意。方世杰支着膝盖坐下去,胸腔突然涌起隔着毛玻璃看灶台热气的错觉。“哇,你家好有家的感觉!”
“因为是家嘛!”莉莉的回答理所当然。
“对了,妈!证书和奖牌要给我爸摆上呀!”
“行,那当然是得给你爸爸看看。哎呀,你先去摆吧,我得洗几个杯子。”莉莉母亲弓着脊背翻出压箱底的橙汁粉末,经济重创后便利店连玻璃瓶汽水都显得太过奢侈。
“您快别忙活了。”林雨泠的掌心贴着莉莉母亲手腕嶙峋的弧度,碰撞声溅开在厨房微锈的排风扇里。“除非您收下我这个帮工。”
相框玻璃表面凝着层薄雾。莉莉把证书摆正,那印花红绸带正好拂过照片里男人的肩。他衬衫白得像正月里的雪,梳得半湿的黑发得喷了半瓶子发蜡,食指顶着鼻尖正对着镜头做夸张的猪脸。不需要询问。相同形状的眼睛正在相框外眨动。
“你爸爸他…。”陈姝问得迟疑,里面人最多二十五岁,可墙缝里洇出的青苔却正在攀爬相框边缘。
“对。”莉莉点头,“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去给我妈买东西,遇到了变异种袭击,所以我一直没见过他。”
“抱歉。”
“哎,队长,你们都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照顾我情绪的。我们家的人嘛,不是遇到虫族就是遇到变异种,我人生里从来就只有我妈。可我妈说我爸很爱我,在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他就为我想好了名字。lily,寓意着新生活的希望。所以我没有觉得没有爸爸的陪伴就怎么样,反而总是觉得很充足。我知道我活在爸妈的期盼与爱里,对于我们这种地区的孩子来说就是非常非常难得的事情了。”
供台上的瓷碗结着晨露水汽,白面馒头顶端晕开旖旎的青色。莉莉撕掉长毛的部分咬得干脆,“据说他是个很乐观的人,所以遗像不给用黑白的,我妈说黑白不适合他,我爸要能知道准难过。所以就用这张恋爱时的照片做了遗像,她说爸爸在天上也一定想让我们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