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老李头生气,最难听的话也不过是,“别人能在下水道边长出根须,偏你这株苗要顶破天?告诉你,当年你连脐带都没剪,像块裹着血痂的碎布躺在垃圾站,那时候你就被我捡来了!按规矩你得喊我一声爸,别的想都不要想!”
她不死心,一次次翻越贫民区,想抵达垃圾山的另一头看月亮。半道就被抢走最后半块霉月饼,灰头土脸回了铁皮檐子下。老李头把搪瓷缸重重墩在铁皮箱上,发酵的食物残渣在屋里炸开,“多少大人都回忆不起小时候的事儿,那都不重要的,忘记是自然过程,人要过的始终是眼下。眼下这日子难道不好吗?”
“孩子,这是你最好的命。” 挣扎犹如碎汞,越是翻滚就越会渗进骨髓。当月光再次跋涉过积水的巷道,霉斑已开出苍白的菌丝。“唉,给苦难裹糖衣是罪过。”最终老李头的咳嗽声撞在漏风窗棂上,“但真要摒弃糖衣…,你所得到的,就只是药片了。”
某天灰蒙的暮色刚染透霉斑墙皮,他撂下水兑了又兑的酒瓶子出门。衬衫挂在肩上仍是不同于贫民区的板正,数十步外转角那小巷子,他对着叼卷烟的光头抬起左臂,一拳抢回了她被夺走的‘月饼’。
记忆怎么会比活人重要。
陈妹后退半步倚靠在玻璃幕墙上,呼吸扫过林雨泠睫毛的距离,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晨雾中的路灯。那些蒙着水汽的光晕在他眼角眉梢摇晃,她本应浮散的视线便被无形吊索勒住,记忆碎片便顺着椎骨攀援而上。
“别用神父聆听告解的姿态站在这儿。好像我是被什么蒙在鼓里,搞得很可怜。”彩灯像呕吐物般从头顶泼下来,有人在笑。
陈姝抓住了那丝细微的情绪,其实只是他抬起手的动静,可偏偏她长着‘八只耳朵’,她知道,这是林雨泠的自尊心。
“你一定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傻傻的对家里抱以期待。可是陈姝,我从妈妈第一次在我面前崩溃时就知道。他们对我隔着的是一层名为‘无法接受’的东西。”
“所以拒绝有时候也是假的,解释其实是谎言。但我想要。所以失望也好,痛苦也好,那都是我…”活该。
林雨泠。
他不是永生花,而是一盏易碎的玻璃制品,裂纹比肉眼可见的更深。那双视力过好的眼早已看穿夜路尽头的悬崖,却仍用结了茧的手指攥住地图。不过是把蛀了虫的许诺反复咀嚼,蘸着甜腻的糖霜咽下去,好让每个清晨能从口袋里掏出新火柴。等着划亮真正属于自己的星光,而非反刍昨日的灰烬。
直到今年,他突然失控。
尝过日光的人再也咽不下烛火。当真实的体温一寸寸焐在脊骨上,那些塑料花般的客套话就有了蝗虫过境的刺痛感。
“你在自虐什么?”陈姝猛然扣住林雨泠嶙峋的手腕往心口按。制服外套粗粝磨着皮肤,踉跄间视线颠倒成万花筒,他身子轻飘飘被抛高,整个人硌在了那温热的臂弯里。
“‘活着’是进行时,是一个动词,过去的事之所以叫‘过去’,就是因为它已经成为了旧的篇章。学会活在当下,林小朋友,不记得的事情就不需要你去背负,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应该操心的。”
“不要因为人类的豢养就怀疑自己的翅膀,更不许强迫自己先苦后甜。快点看看还想玩什么,认真挑。现在发生的这些事,都是会被切切实实记住的。未来几十年,直到你头发花白,死亡之前…,有关我参与的部分,你得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