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匙磕在排骨盅沿发出清脆响动,激起一丝不安。陈姝尽可能保持着得体的咀嚼频率,余光扫过主位方向。高脚杯沿抵在林承孝唇边,威士忌晃动幅度与他目光审视的节奏微妙重合。
“好吃吗?”雕花银筷叩击过桌面,突然将厅堂里的秒针摁停。
“好,好吃!”陈姝匆匆下咽,刀叉在盘底局促的刮擦声还黏在鬓角,此刻筷尖又戳歪了盘底的芦笋段。苦荞茶的蒸汽漫过睫毛,余光里突然映出坐在正对面的林雨泠。
没比她好多少,那只攥着银叉的手指绷得隐隐发青,碟子里的肉块翻来覆去被拆解得过分细致,而糖霜覆盖的鳕鱼已经因泛凉渗出胶质。他盯着那些凝固的糖浆,喉结上下滑动的频率显得格外艰涩。
林家会记得菠萝要裹糖水腌渍三刻钟,却没人发现林雨泠吃不得糖。
林承孝转身去够酒杯的频次开始变快,水晶瓶里的液体每低一寸,林雨泠衬衫第三颗纽扣上的反光就暗一度。世家大族的礼仪像钟表,这或许是陈姝一辈子也学不会的事。
木椅忽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声音亮得像打翻的银叉,在满桌锦绣中兀地剜出个缺口。“司令,这道菜最好吃,我想和学长换换!”
她速度极快,尾音刚落时毛血旺就飘着碎裂的灯笼椒扑到了他面前。所有酸楚都融化进这一来一回,原来万家灯火只需歪头一蹭就能驯服。腾腾热气浸得林雨泠右边眉毛跳了一下,他指尖倏地扣得更紧,肌肤掐得更白,仿佛有火星子烙到了肌肤。于是后知后觉发现,那是碎冰折射的顶灯,斜斜跨过整个花梨木桌撞进她眼睛。
林雨泠匆匆垂下睫毛,第三次滑开那块鸭血时惊慌得近乎荒诞。
“啪嗒…”他脱手了。
大概是早餐铺的热气悬停在了卷闸门前,校通知突然褪去铅字改用起手语,那叠按轨迹旋转的黑胶突然被卡在原地,正巧切掉世界最后一声空气的抽吸。紧接着,陈姝掀起阳光暴晒过制服的味道,她用两张纸巾包住那漉漉的下颌,给雨后的青石板搭起一片遮阳棚。“原来你这么不能吃辣呀,辣得满脸是汗,哈哈哈。”
纸巾封住眼泪的时刻,林雨泠觉得自己像被捏住后颈的流浪猫。于是那热红酒的气息在他眼眶子里蒸腾出更重的山雾,他突然发现,自从她到来后,林宅里的目所有光都变成了窗帘后无关紧要的阴翳。而越是寒冷擦过面颊,他越渴望能够躺进那间温室的酒架,幻想让每一根不安分的神经都浸泡在暗红色液体里自然发酵。
“使坏上瘾了是吧?”他回过神,屈指弹她眉心,掩饰自己的狼狈。
“略!”陈姝只是吐舌。
林承孝的视线随着林雨泠夹菜的手起伏好几次,咽喉微微颤动,到底没发出一个音节。那孩子越是吃得吸气,越要往碗里捞油亮麻辣的红汤。舌尖死死抵着牙关,像是在跟谁较劲,又像老屋檐下破裂的观音土陶俑被贴上了鲜红的平安符。
“我们晚上不是还要去聚餐吗?留点肚子。”陈姝出声拦他。
林雨泠如梦初醒,瞧见对面人眼睛里的倒影,他终于又一次摸到地心引力,温驯地搁了筷子。唇角弯起时那点辛辣的红还染在耳尖,“抱歉,我给忘了。”
“年轻人,是该多出去聚一聚,那我这老古板就不多耽搁你们时间了。”林承孝轻叩酒杯,眼尾褶皱里藏着丝操劳的倦意,同陈姝讲话的嗓音却已化去浑铁般的森冷。“小陈,先随我到书房一趟。”
银蓝弧光掠过林承孝的侧脸,金属门禁发出幽微的蜂鸣。“坐吧。”
“是!”陈姝后颈绒毛不自觉地竖起,脊椎骨一节节绷成钢尺,把自己直直钉进座椅。
林承孝的手指轻轻划过陈列柜,指节与玻璃相触时的钝响更像一声笑,“既然我这么吓人,你还敢那样帮阿泠?”
“您知道?”陈姝忽地怔忪,那扇玻璃柜门覆着薄灰,如同那道不曾言明的隔阂,在此刻被拓出指头的很硬。
有些种子即便落在土里也不会发芽,可明明生根的绿芽又为什么要用盐巴灌溉?她好像远没有看清林家大宅的模样,林雨泠却在这栋迷雾里穿梭了近二十年。
林承孝没有回答,“三军眼前走马灯般打转的机会不多,你也该知道子弹和橄榄枝哪个先开花。”
“是,司令说得对。”陈姝忽然抬高了下颌,连带着剥落那层涂在表面的温驯釉色,“但我这外人总能找到新码头停泊。如果能让总是沉默的人多吃两口热乎饭,这种代价还算便宜。”
“…眼睛比筷子尖,舌尖比心窄。不过屋檐下头一顿饭的功夫,忍过这口,外头的酸甜苦辣都随他尝,怎就到你这儿成了饥荒?”
“因为刀再快都只是切皮切肉,能为孩子掖被角的手才能轻而易举把整颗心都剜成血沫洒进大运河。”
“这会儿你又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