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廷岳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贤侄此问切中要害。汪贵看似海盗,实则商人本色。这其中的分别,老夫细细说与你听。”
他端起茶盏,却不饮,缓缓道:“其一,商人谋长远,土匪图眼前。商人求的是百年基业,自然懂得细水长流,何况把百姓弄穷了,世道坏了,他利润何来?汪贵劫掠商船,从不过分,每季只取三成货物,余者放行。更立下规矩:按时纳贡的商号可得‘平安帖’。这般做派,分明是要维持海上商路的持续运转,好让他年年都有进账。”
“其二,商人权衡利弊,土匪不计后果。”谷廷岳指尖轻叩案几,“商人最懂风险二字,知道什么钱能赚,什么钱烫手,若风险过大,再多的钱也不去赚。去年倭寇来袭,汪贵非但不趁火打劫,反将战船后撤三十里。后来才知,他是怕战事波及自家在琉球的货栈。这般算计,岂是莽夫所为?分明是精明的买卖人。”
“其三,商人讲规矩,土匪逞凶蛮。”他从容续道,“商人最重契约,因为没了规矩,生意就做不下去。就像集市要有市令,商路也要有规矩。上月截获的密函中,汪贵与暹罗商会定下十年商约,连抽成比例都写得明明白白。更立下赏罚条款,违约者要加倍赔偿。这般行事,可有一丝匪气?”
谷廷岳将茶一饮而尽,叹道:“商人要的是利,土匪争的是气。汪贵这些年,分明是在跟朝廷做生意啊。三年前汪贵求招安,只要朝廷许他专营南洋香料。可惜当时无人识破他商人本性,错失良机。如今他羽翼已丰,再谈条件,价码可就不同了。”
祁韫初见此人只道是个寻常官员,细谈下来,方觉其思路明晰、真知灼见,绝非徒有其表之辈。她此前将瑟若那句“汪贵本性是商”反复揣摩,所得结论竟与谷廷岳不谋而合。
此刻她也需要突出议论,叫谷廷岳心服口服,于是含笑道:“谷公高见,令人叹服。既然论及商道,晚辈愿以商贾之身略陈浅见。”
“商人纵有万贯家财,与士族往来时甚至可平起平坐,却终究难改四民之末的处境。这般身份落差,最易生出倨傲之心——或如徽商、晋商之流,最终转求功名;或似汪贵这般,索性另立法度,妄图在王朝疆土上自立乾坤。”
“谷公既提及招安之事,晚辈倒要直言——”她轻转茶盏,“以汪贵如今之势,怕是再难回头。既已尝过称王称霸的滋味,岂肯重做俯首帖耳的商贾?当年所谓招安,怕也只是虚与委蛇。”
谷廷岳听罢,指节在案上轻轻一叩,眼中精光乍现:“妙哉!贤侄这番高论,倒是点破了老夫多年未解的关节。”他忽又敛容叹息,“只是这般说来,剿抚两难,倒成了死局?”
“并非。”祁韫眸光微动,唇角噙着一丝洞若观火的笑意,“正是这份不甘俯首帖耳的倨傲,造就了汪贵商匪两面的矛盾本性。若能以利诱其商心,以势激其匪性......”
她声若轻羽,却字字千钧:“必可一击而破。”
谷廷岳听得击节称快,朗声喝彩。何辙却暗自生疑——此番本是祁韫来讨教剿匪方略,怎的反倒成了她献策除汪?祁家产业素重金陵、杭州两地,与温州海寇本无瓜葛,何以如此上心?除非……
他心念电转,忽而笑道:“辉山端午赛舟献火器之法,今日又献除匪良策,当真处处心系国事啊!”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隐现:“莫非你这‘倨傲之心’,便是要促成开海大业?而欲开海禁,必除汪贵。老夫猜得可对?”
祁韫闻言,当即离席正色,向二人深深一揖:“实不相瞒,晚辈确受人所托,誓除汪贵。自知才疏学浅,不通兵事,全仗谷公鼎力相助。”
她眸光清亮如雪刃:“若大人欲以利诱之,以匪激之,晚辈愿尽己所能,供君驱策。”
她有钱粮,谷廷岳有兵锋,更有多年研习的剿匪方略——何况除汪贵既可破谷廷岳温州困局,又能一战成名、铺就封侯之路,二人之利益可谓殊途同归。至此祁韫已确定,谷廷岳正是瑟若留给她自寻的那个“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