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入书房,王崐便怒形于色,甩下手中象牙折扇,恨声道:“今日议政,简直气煞我也!户部再三上陈,不可轻引民资。然那位殿下素来牙尖口利,竟只一句——‘若朝廷不能信民、借民、用民,又何以号令万民?’——便使我等无从置喙。”
王敬修只抬手端起茶盏,缓缓啜了一口,淡道:“早与你说过,遇事不可急。”
王崐气犹未平,转身负手在房中折返踱步,道:“儿明知梁述一向不赞开海,才特意联络他的人脉,于户部中先起风头,意在扼住其势,怎料那位殿下竟当众发难,倒叫儿成了拦路之人。”
他说得激动,却见老父眼皮微抬,目光昏昏然,如睡非睡,不置一辞。他眼珠一转,凑前几步,低声冷笑:“不过,此事尚有一策。”
王敬修不语,只将茶盏略往几上挪了半寸,示意其讲。
王崐微一俯身,语声更低:“我近日得知,梁述意在顺水推舟,将那火器局做得声势浩大。他明知此局后续乏力,却偏作从容之态,只待首批银两花尽,便可坐观其困,令人看朝廷无以为继。局未成,民先怨,开海之议,自行夭折——此其谋也。”
“你打算怎么做?”王敬修睨他一眼。
王崐道:“户部先行放款,略作周转,待火器局建厂之后,再以‘岁出不继’为由缓发其余。朝廷虽欠民间之资,却有千百理由拖延不还。元靖年间西厂收粮、昭成初江西漕运、山东赈荒,皆是先借民资,后赖官帑。史有前例,例成惯法,久拖之下,民间自知难为。银断一日,工局便废,看那小皇帝如何善后。”
王敬修静默半晌,指尖在盏沿轻轻一转,沉香氤氲,映得他眉宇间更添几分模糊不辨的意态。
“此法虽不失为一计,”他语气平缓,“然凡事若只求一时之利,未思其后,便难为长策。”
他状似随意地看了王崐一眼,眼中并无怒色,却叫人不敢细视:“陛下年幼,然春秋易过,终有一日亲政;那位殿下手段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今日拖延火器之局,来日妨碍开海之计,叫百官冷眼,万民失望,落人口实者,不是梁述,是你我——尤是户部。”
“儿知此举或非长久之计。”王崐叹道,“只是梁述咄咄,步步紧逼,若不设法援手,难免日后处处掣肘。”
王敬修徐徐道:“那位殿下心思明澈,自不会不察此中虚实。她暂不言破,是欲借此事试你我心意。”说着,他手指在几案上一划,似写非写,语声微顿:“这场戏,唱得太露,便不美了。”
王崐面色微凝,旋即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父亲既不欲正面抗衡,又不愿落人之算,不知可有两全之策?”
“唤你叔父入京罢。”王敬修淡道。
王崐一愣:“叔父?”
“便说王氏愿以家资,协办民局,略尽绵薄。”
王家本宗籍南直隶扬州,先祖贩盐致富,至王敬修之父一代已名列江南五大盐行之首。王敬修年少入京,为避嫌名,一纸脱籍,不复问宗中财计。然王氏盐道之势日盛,尤其族弟王令佐,素有“百井王”之称。
王崐诧异非常:“父亲不是一向与宗族分明,凡涉盐务商股,皆避而远之,以免生枝节?如今怎……”
王敬修摆了摆手,语意更低:“世人但知我与族中交浅,不共财计,便更信我言行自持、无意营私。正因如此,才要借王氏之名、却不出你我之手。”
他将茶盏放回几上,声音低沉,却分外清晰:“户部若用款,却还不上,便是欺民、是大罪。可若王家出了血,殿下或可信我等并非阳奉阴违,实则被梁述裹挟。届时,无论工局成败,终非我等之责。”
王崐怔怔看着他,半晌方道:“原来……父亲是借宗族之形,涤户部之迹。”
王敬修缓缓阖目,似欲小憩。须臾,只道一句:“人老了,算计不动了,些许利害,便由你去理罢。”
然那微闭的双目之后,目光如故清明如水,半点未老。
王崐从书房退下,回至自处小院。起初他尚心悦其诚,只觉父亲深谋远虑、处事老辣,既守名望之节,又谋后路之安。可坐定片刻,胸中郁结之气却越发涌上。祁家不过是王家马前卒,岂容其妄自发声、引民资立局,最终竟坏王家多年避忌宗族的规矩!
他随即唤来心腹,低声吩咐道:“你以家父名义,草拟一封亲札,送往祁家中门,写明我王氏欲共襄工局之举,望祁家亦不后人,随予输将——”
他手捏茶盏,冷冷一笑:“其余的,叫祁元白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