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夕阳辉光洒落祁韫肩头,为她清俊的侧脸描摹轮廓,亦将那幽深的眼睫点染烁金。
瑟若看见她掩于袖中的手默默攥紧,深长呼吸之间,仿佛在强忍怒意和悲意。她忽然忆起,今日正午万岁台上,她就这么骤然出现,起跪俯仰若合符节,作揖或叩拜时露出的右手背上却有一道浅浅的烫伤痕。
已有近一月过去,伤痕用过名贵药物,本应消散无踪,或许是祁韫格外白皙,那伤痕犹在,如一串暗淡的星辰,是为了挡那“七响楼台”,是为了护她。
瑟若心中罕见地涌起悔意,这一涌竟如江潮夜起,层层叠叠,自心底漫上来,竟无力遏止。
她素来不悔,只顾前行,纵有再惨痛的牺牲。唯独这一次,这一人,方一剑刺去,尚未抽回,便已即愧且悔。
来不及深想,她的话已脱口而出:“我明白。正因明白,才不忍使君沉璧。若踏错一步,便是生死无回。”
说罢,她才恍觉不妥,悔意更甚,却是换作一种近乎羞赧的情绪。垂头半晌,抬眼望去,却见祁韫立在原地,几乎融入暮色昏沉,却粲然而笑,目光灼灼,如两颗漂浮的流萤。
瑟若微微蹙眉,正要切换成人君之威,却听祁韫轻缓地说:“殿下可曾想过,俞公并非因殿下而死?”
不等瑟若开口斥她放肆,祁韫眯眼微笑,续道:“殿下自以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可终局如何,不过是性情使然,命数有归。俞公追随殿下,不止因先帝托孤,不止因敬服弱质守国,更因怜惜殿下,愿为殿下遮风挡雨。”
“‘凡有大利,必系大险’,此言不虚。可即便俞公一生从未逐利,这份凶险,他岂会不知?他既甘以身殉道,不过是胸中磊落、襟怀澄明;此举自出其志,非因殿下而起,亦非因殿下而终。”
“我之追随殿下,亦同此理。”她语意澄澈,似有无限温情,无限怅惘,却又眉目飞扬,意气风发,“我既无意求九重塔,更不惧黄土抔。唯愿此心不负罢了。”
瑟若良久伫立于原地,沉默如昔,祁韫亦不出声,只静静陪她立于幽昏之中。
二人皆是世间罕有的聪慧之人,素擅揣摩人心、操弦执势,此番交锋,正似同门剑士对垒,来招去式,意图手段皆一览无遗。可恰恰越是深谙权谋之道者,越能在细微之间,分辨出那一念真心。仿佛落花掠水,虽轻不见痕,却早已心湖微澜,无所遁形。
眼前这人无意间一句“遮风挡雨”,让瑟若难以自抑地想起俞先生在狱中对她说的话:“这世间风雨,无缘再伴殿下一程。”不禁心中摇头自嘲:果然还是不该带她来清献冢旁,情动则神摇,心乱则势弱,未交锋,先失“地利”,兵家之失也。可每到端午时节便浮起的怅然却也轻松许多,旧日悔意,仿佛真因她一语,得了释怀。
而祁韫本因瑟若揭破底牌而隐痛彻骨,然暮霭沉沉中,却见长公主心神失守,面露悔意。那一缕电光石火般的羞惭,美如芙蓉泣露,未能逃过她的眼,令她窥见了难得一现的真情。她本是豁达无畏的少年心性,不知从何时起,心即有主,无法多言,唯愿多护。有此一瞬温柔,便觉无憾。
终于,二人对视一笑,虽心结未解,却在这场交锋后,各自卸下一层无谓的甲胄。
瑟若稍减惯常威仪,声音清清淡淡,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柔和与坦率,道:“既如此,我们不妨仿范蠡、勾践旧事,你我之交,不过唯利是视,利合则交,利尽则散,不谈忠义,不作拘束——
“你可随时止步,我亦会放你归去,自在山海之间。”
……………………
诸侍卫已举火照路,天色渐暗,长公主与那祁爷迟迟未归,不免紧张忧思。
戚宴之亦觉不安,然多年默契使她断定,事虽异常,殿下应是无虞。她知殿下行事向来筹谋在前、步步算尽,若轻举妄动,反恐坏事——这是君臣之分,亦是主仆之界。
尽管如此,心头终难平静。自烟花铺那日起,殿下对这女扮男装的祁二不同寻常之处已露端倪——那袭来历不明的披风竟被带回宫中,锁匣安放。更兼不过三面之缘,今日竟许她同祭恩师,名为试探敲打,实则信之深、重之异,已非旁人可比。
她正皱眉沉吟间,就见二人款款行来,祁韫手执一只精巧明亮的照明之物,在前探路,体贴相护。那西洋“火轮机”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金属外壳,附小火轮和压簧,用时轻巧一擦,火焰便又稳又亮。
瑟若见了,竟还同她玩笑道:“看来祁卿藏巧颇多,为何不呈于朝中备查?”
“此物早已列入贡册,若再献宝,倒恐殿下笑我多事。”祁韫亦笑道。
戚宴之目光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领着人马迎上。
瑟若恢复威仪,淡然吩咐道:“拨些人手随祁卿回府。”四名侍卫迅速领命,祁韫执臣礼叩拜,未多一言,翻身上马,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