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亦转身,拱手缓言道:“此山河旧事,祁某虽才疏学浅,亦不敢轻忘。”
说着,她目光在瑟若清丽面容上略略一扫,见她妆容完整,神情宁静,唯两道眼睫稍湿重了些,如墨色新染,知她心绪尚稳,方续道:
“姚公本隐僧,成祖起兵时,深见器重,策划中原诸计,多出其手;既定天下,力辞官爵,惟请修律藏、浚京渠。性通经术,雅好清言,立朝不营私,退身不求名,故史称其智足以济时,其德足以服众,诚不世之贤。”
瑟若听罢,未置可否,只笑道:“不过一丘之隔,姚公有九重塔庙,香火不绝;俞公却只黄土一抔,冷落风烟。君素多思,意下如何?”
这一问既是泛论古今,又不啻含锋试探,警她莫为权所役。毕竟世间成败诡如浮云,倘一念差池,终不过黄粱一梦,万象成空。
其实见俞清献冢后,祁韫心中已有预料,只略一思索便答:“姚公与俞公皆为定策之臣,兴王之佐,不求虚名,唯存苍生。”
“若论人世之福,当如姚公,生前得志,身后钟鸣庙食、香火不绝,可谓功成名遂、圆满而归。然若求青史之寿命、万世之心香……”
祁韫回眸望去,只见冢前清酒未干,香烟袅袅,淡雾中松影斜斜,竟似冢下之人方拂袖离去。复淡淡笑道:“当如俞公。百姓不假朝命,自立衣冠,此等清节纵埋黄土,亦有山河为碑、民心为铭。”
瑟若本是无动于衷听她巧辩,一边负手徐徐踱步,此时方侧过脸来,忽露出全然冰冷的一笑:“身后名不过虚妄,碑铭几行,香火几炷,能济何人冷暖?谁人不求现世安稳?又有何人真愿舍家忘身,尽忠报国,却落得身死名裂、骨肉无归?”
她语气微顿,凝视那一抔黄土,声音低了几分,却愈发冷厉:“俞清献一生刚正,清节自守,然正因其忠,方为权臣所忌,奸贼所伤,死不瞑目。若此为忠,忠有何益?”
她一向清冷如天上明月,柔丽若水中花靥,言笑之间,温婉如风。骤发此等刺骨诛心之语,祁韫自是生平首见,不禁心神俱震,竟忘言语。
此时暮色低垂,山影横斜,她负手伫立冢前,衣袂无风自举,清容间隐隐透出一股冷冽之气,似执掌风云、睥睨万象。
祁韫第一次意识到,她确是执衡定策、寄社稷于一身之人,是大晟仅此一位的监国长公主,更是她祁韫遥不可及、无缘肖想之人。
她心间顿如山风拂雪,生出层层寒意。然祁韫这十七年来所行之路,从未有“可为”二字,所持所守,皆是“强求”而已。世人皆畏高岭,她却偏往云端攀折。瑟若越是高远无垠如天上星辰,便越引她沉溺仰望——既已执桨入水,纵逆流千里,亦不肯折返。
她强迫自己收束心神,竟展出一抹闲雅笑意,轻松道:“依我之见,姚公之完人尊荣,不过性情合时、天命所钟;俞公之殁更非因其忠,不过刚直不讳,命途多舛。终究不过性格与气运耳,何足深诘?”
瑟若露出料中之笑,回转语气,亦作轻巧之态:“性格气运之论,果然别出机杼,颇有见地。只可惜——知之易,行之难。你素来聪慧温雅,行事有度,原是如姚公一般人物,澹然处世、深藏不露。”
她步履微顿,转眸轻言,却隐有寒芒:“本应敛锋,却偏当众献技,旁人怎会不疑你心藏野望?‘私造火器,以商乱政’,添枝作叶,众口铄金,轻则名裂,重则身败。又谈何参悟‘性、命’?”
她身姿停驻,冷冷地盯着祁韫,问:“你如此行事,究竟为何?”
纵使千回百转,亦不过山重水复,终归柳暗花明。此一问是瑟若必问的,祁韫也早有应对在心,越发自如笑道:“殿下以为,何以为‘商’?”
瑟若眉目微敛,似觉此问无趣,却还是答:“昔管仲为相,通商惠工,而齐致九合之功;范蠡退身后市,终老五湖,既济邦业,亦全其身。古云‘利泽施于万民者,虽商而君子。’商者,顺天时、达地利,非仅佐衣食之需,更为济世经国之具。唯利是趋,漠仁弃义,仅‘市井之徒’,非‘商’矣。”
说罢,她又似笑非笑地补一句:“祁公子之意,想亦在‘通货以致天下平’之间,抑或‘富国而立身,利民而借势’之属,不知可对?”
祁韫在心中暗赞长公主果然聪睿过人,机锋百转,言辞锦绣,皆中机枢,令人心折。
她脸上笑意更深几分,答:“不错。不过祁某之理解根植家业之基,以资为本,以本生息,财流转处,万象所归。
“金银者,非徒市利之具,实乃撬动万物之枢。其用不独在通商平天下,更在于调动时空之势,聚散流通、跨域而行,使一文之资借势而动,得十倍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