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材的村汉比起那群武夫更是镇定,像是专业抬棺材的丧夫,一边驱赶看热闹的小孩,一边嘱咐道:“找叶伯…”
“找叶伯合棺。”
男人的声音过于严肃,小孩吓得漏掉了嘴里的芽糖,端长凳的妇人见状,柔声安抚道:“叶伯知道怎么解决,去找叶伯,叶伯布袋里还有芽糖,你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叶伯,他还会给你一块大的。”
不稍一阵,一个抗鹤幡的小孩跑到队伍最前面,把后面发生的情况对举火把的老者叙述了一遍。
不错,上游队伍这方,棺头持火把的佝偻老者,正是他们口中的叶伯。
叶伯听完小孩的话,愁眉不展,竟是忽略了小孩看他腰间布袋的眼神。
他面上平静,手指却是凌乱推移,竟是也开始掐指算术。
虚心莫要太纷纷,无所求则自思真…许是叶伯年龄在那儿,或者是掐算的时间要比穿得罗的阴阳先生久一些,让人看上去,他更像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阴阳先生。
算术已结,火把跌落,叶伯惊恐万状,违背出棺送葬的大忌,回转头,木木地摇摇晃晃走了两步,道:“百鬼日行,熊日明眼,世仇相见,不解不了,大凶。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怎么会突生异象…”
仰天一啸,他苦闷道:“特意弃了小道走官路,选了正午出门,也避不过这一难吗…”
他双脚微微弯曲,伤寒腿脆硬的膝盖,“咚”地一声,直直跪在少年灵牌前,双手合上,哭求道:“您不能好走,我们也十分痛心,但求您别再给叶家添灾添难了…”
抬起头,双眼湿润地看了看上方满脸惊恐的少年,恳切道:“也求叶家列祖列宗,看在叶家嫡系独苗的份上,发发慈悲吧。”
捧排位的少年哽咽道:“叶…叶伯,是…是又算出灾难了吗?”
叶伯点头道:“嗯…阳气正盛,却被开了棺,祖上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东西,为我叶家生了一死劫,灭族的大劫。”
少年道:“无解?”
叶伯摇摇头 ,道:“我寻不到解。”
少年闭眼吞咽,咬牙吞下心中的恐惧,道:“无解就无解吧,先送我阿爹入土为安。叶氏本该早断了生息的,沾祖宗的福气,拖到我这一辈,足够了。”
叶伯争辩道:“清霖,祖训道,叶氏子孙,必须繁衍留息,势要找到那小儿,难道你忘了吗?”
叶清霖神色黯然,道:“去哪里找?叶伯,我是叶家第二百七十七代唯一的血脉!你在宗门修行数年,为报老祖一饭恩情,留在我家,为我族窥探天机,落的如此田地,你该为你自己考虑的,不该…不该…继续执着的。”
叶伯道:“叶伯无碍,只是老了。”
他膝盖硬到不能弯曲,此时跪在地上,腿上锥骨噬心的疼让他控制不住发抖。
虚弱的身影落在叶清霖眼里,令他左心刺痛,眼睛也变得有些不舒服。
一连串身体上的反应让他抵抗不过,被迫地眨了眨眼,两颗眼泪居然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他长舒一口气,却无法释怀,叹息道:“可是…我族只余我一人,如今阿爹出殡之日,你又推算出我族大劫,我有什么办法…放过我吧,列祖列宗的牌位上,不会生出白霜的,我们也寻不到那鸠占鹊巢的小人,祖训之言,有几分真,有几分假,谁又说得清楚。”
根据叶氏祖上手札记载,叶氏本不姓叶,具体姓什么,叶氏的子孙没有一代知晓。
只知道叶氏族谱上的第一人——叶同喜,其原名不叫叶同喜,好似取得很随意,是叫叶七还是叶八来的,可能是从一个高门大户的世家流落出来的嫡系子孙。
据说叶同喜晚年魂游太虚,似见到了本家祖先,知道了这个秘密,不仅将自己改成了梦中老祖的名字,还鬼使神差地留下一则莫名其妙的祖训,要后世子孙找到李代桃僵,替他锦衣玉食的小儿。
后面数代子孙,又神谋魔道地信了这话,妄想有朝一日,找到真正的宗族,认祖归宗。
那叶家祖训便是:叶氏子孙,繁衍留息,载谱存迹,重亲友之情,遵喜丧之事,待列祖列宗牌位之上,遍生白霜,小人出现之日,势要落叶归根,重返家门,重振家门,重掌家门。
其实,叶家自叶同喜开始,子孙都还算有学识,奋发图强,凭自身挣了不少气运,然而随着时间越来越久远,没过几百年,他们一代远不比一代,慢慢地不再相信这则祖训。
却是不知道传到哪一代了,叶氏子孙已不想再去执着,只是时运不济,因着各种原因,叶家又开始穷迫潦倒,无论如何挣扎,都一次比一次更惨,直到他们开始重视叶家祖训…
再加上,一位万年前的祖先,在祖传手札上记载了,曾亲眼,于夏日酷暑,见过所有列祖列宗的牌位上,十日不消,生白霜之景,且届时,叶氏衰败之势有所改善,后人得以香火延续。
讯言为真,叶氏祖训有灵。
此后,便再没有人怀疑过了。
叶伯知道叶清霖的苦,也清楚叶家的事,他曾算过,小儿快现身了,想再劝劝,道:“清霖…”
叶清霖抬头挺胸,眼神沉沉,打断道:“请叶伯为阿爹再次合棺,送他上路。”
叶伯叹息一声,垂眼,应了句“好”,从腰间布袋拿出一块芽糖给一旁持鹤幡的小孩,在对方参扶下站了起来,不顾膝上尘土,挪步到队伍后方合上棺材。
直到回到叶清霖前方,拾起地上奄奄一息的火把,用芭蕉叶挡风,重复火势后,才震声喊道:“鸣炮!开路!启程!!”
“噼里啪啦”“滴哩哒啦”~鞭炮声响…唢呐声鸣…呜咽声出…叶伯和叶清霖带的队伍,侧了侧身,踩着大路旁的杂草,贴着下游队伍,往风雨江旁山脉深处的一块墓地走去。
“叶清霖?怎么会如此相像…”
今日是眼睛出什么问题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怎么一个二个,都神似昔日故人?
第五茗看着岸上渐渐消失的身影,摇摇头,瞬间否定了眼前模糊重叠的小孩身影,心道:不可能,不可能…司命府就没有多出他们十七人的命格簿子,这叶清霖估计就是凑巧罢了。
酆小洪在一旁发问道:“上君认识那小孩?”
第五茗摆摆手,道:“不认识,不认识,就是身影面容有几分像我曾经见过的一只小鬼…”
酆小洪道:“哦,是吗?上君对冥界地府很是熟悉?”
第五茗笑嘻嘻道:“想不熟稔也不行啊,自我降生以来,一多半的时间都耗在那里,而这一多半时间里,一半时间浑浑噩噩,一半时间用来…”
神情释然,她想起这一半中的一半时日,竟有一些畅快。
酆小洪问道:“作何?”
笑意微展,第五茗道:“吃苦。”
「吃苦」是实话,却不是真话。
可直白的实话总让人震惊,真话又往往容易被人忽略。
酆小洪呆愣了一瞬,道:“上君为何不在冥界地府任一仙职?有东岳帝君庇佑,岂不是可以不用受这么多苦楚?”
第五茗道:“我是天生神格,做不了鬼仙。”
酆小洪试探道:“做不了鬼仙吗?上君如今入了人道,有了魂魄…修一个魂命,不算难事,难道是上君不愿意做鬼仙?”
第五茗一顿,眼眸微眯道:“我…不愿吧?”
酆小洪话中的意图太明显了,她不禁腹诽起对方的意图:这是在挖墙角?
想了想这这想法便消失了,猜测对方多半是随口一问,不免有些神伤,自怨自艾:我乃是天生神格,不是修不出魂命,是天界不可能放手。
再说了…鬼仙自由自在,东岳帝君和酆都大帝自鸿蒙上任的几位,都是甩手掌柜,又不多事儿,你怎知我是不愿意。
我那是打心底一千八百个愿意,我就算我有胆,你问问那十殿阎王敢让我修魂命吗…东岳大帝能收我吗?!!
现在飞升的仙君,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单纯…
眼睛滴溜溜地看向岸上,岔开话题,闲聊道:“仙君,你说这叶清霖的命数能改吗?”
酆小洪道:“我只曾在司命府当值过一日,看不透太多。不过…两口棺材里,各自的祖宗天魂胎光刚才都有点异象。”
第五茗仔细回忆起刚才开棺的瞬间,的确…双方的祖宗天魂,在棺开的瞬间,不顾棺内子孙受风雨江上的幽魂气息侵蚀,也不惧烈日当头,均变貌失色地站在棺材上两厢对望。
还是下游这只富家丧队里的祖宗鬼魂,先回了神,惊恐万状地躲进棺材内,方结束了死魂对视的灾难情形。
第五茗点点头,看了眼江内那群早已缓过神,正在幕布下议论两只丧葬队伍家底的村民,低头思索道:“他们认识。”
酆小洪道:“他在躲。”
第五茗仔细分析道:“富鬼怕穷鬼…富鬼还在躲那只穷鬼。”
说到此处,第五茗脑中突然浮现出岸上早已消失的相似身影,叹息道:“又是一个连续命数,叶清霖这劫躲不掉了。”
酆小洪见第五茗神情有些哀伤,皱眉道:“上君心疼那小孩?”
第五茗扯出一缕笑容,遮掩刚刚流露出的情绪,道:“也不算。他们生死不过一轮回,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前尘尽忘,没什么好让我替他们难受的。”
酆小洪道:“那上君就是在忧虑自己?此番回去,该是又一世痛苦岁月…”
此话逾越,第五茗眼神犀利,打断道:“不是!什么叫又是一世?仙君你…”
是否是有些得寸进尺了!咱们好像也没那么熟吧…
然而,幕布中间一声巨大的抱怨,把第五茗的话打断了,让她没能把话说完。
“这只队伍什么时候走啊!!那道士在干嘛!!”
埭骰双手发酸,本想转头找“蒲小明”过来,陪着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却是见“蒲小明”和酆小洪聊得热络,郁闷地转回头,越想越气不过。
想到临行前,他还特意关照了“蒲小明”,对方也笑眼盈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对方就将他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