埭骰眼中岸上那群人,不知为何,因阴阳先生左弄弄,右擦擦,磨磨蹭蹭地摆弄,格外让他觉得碍眼,竟让他忍不住怒吼出声。
他身后的埭桡,由他这一吼,浑身激灵,手上险些失了分寸,让幕布塌了下来,幸好又及时撑了回去。
这下好了,换撑起幕布的埭桡心中有些许不悦,道:“你干什么呢!吼什么吼!!等着!!!”
埭骰焉了下去,应道:“哦…”
叶伯手上动作不少,速度却那般快…
为什么到了阴阳先生这里,多番举动却是又如此慢呢?
不是叶伯不够专业,而是叶伯太专业,另外一位阴阳先生又太不专业了。
下游送葬队伍里的阴阳先生本名叫李二道,他还有一个哥哥叫李一道,二人都是风雨江石井村一个岸口的土著。
哥哥年幼时,便上了山,跟着道门修习。
听说弟弟李二道在老家日子过得艰辛,刚在道门穿上一身得罗道袍,就急冲冲赶了回来,带着李二道在风雨江一带讨生活。
李一道算是有些能力,一两年时间,便成了风雨江周遭,一位了不起的阴阳先生。
奈何天灾收人命,从不会管你是何身份。
风雨江发大水,收的其中一人便是李一道。
李二道在江边找到李一道时,李一道的身体早被鱼虾吃得只剩一副骨头,独独留下那一身得罗道袍,套在骨架子上,轻飘飘地,浮在江面上,顺水被推回了岸。
两人,兄友弟恭,李一道为李二道放弃衣食无忧、前程似锦的道门生活,李二道也不是什么薄情寡性之人。
在岸边寻了六七日,带回了李一道的尸骨和得罗道袍。
他准备把李一道的尸骨和他那一身最宝贝的得罗道袍一起好好安葬,却在买香烛钱纸,相看裹尸草席时,衣襟见肘。
那日,李二道从棺材铺出来后,习惯性地低胸埋头,一路踢着一块石子走向岸口,像没有李一道在的那些日子一样,蹲守在岸口,等着货船停泊,好方便让他插空去找点银钱。
好几日没有商船靠岸的地方,居然让他真赶上一艘货船,上面只有一件货物——一口金丝楠木。
百余斤重的棺材,商主却自带了壮汉匹夫,李二道悻悻然离开,准备回家随便刨一个坑把李一道埋了,却听说这家家主在寻阴阳先生,给的随行银钱不少,去的目的地还是临安郡城内。
临安郡城,李二道在岸口听过许多次,软红香土,急竹繁丝,是他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李二道瞬间打定主意,跌跌撞撞回到家中,把套在尸骨上的得罗道袍扒了下来。
他怕错失良机,得罗道袍未及清洗,他强忍着水草味和腐尸味,把得罗道袍穿在了身上。
若不是路上行人避讳不及,他根本不愿浪费时间折道去山路口,抓一把土地庙龛前的香灰抹在身上。
对方送葬的事急,刚和李二道签下契约,未放李二道回家收拾行李,以及埋葬他兄长李一道,一行人便立即鸣炮起行。
浮肿、恶臭…棺材里巨人观尸体,竟是比李二道兄长的白森尸骨还要恐怖。
李二道一惊,忍住胸中翻涌,撇过头,双手使劲儿把斜开的棺材盖儿合上,学着李一道平日里的做派,朝着棺材作揖三拜,小步跑到队伍最前方,弯腰面对端牌位的男子,恭谨道:“齐少爷,可以鸣炮启程了。”
“做完法了?”
“法事已经完毕。”
“我齐促此番身负重任,族长临行时再三叮嘱,我爹归乡下葬之前,不可有任何闪失,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若再出现这种事,归府便都给我去领鞭子!”
李二道刚走到棺材一侧,因齐促训斥的话,心中发虚,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他摸了摸腰间那毛毛躁躁的钱袋子,方才定下心来,偷偷抬眼看向队伍最前,见齐促说话时并没有转回头,而是身形不动地原地呵斥,顿时,大胆地流露出眼中的不满,润了润嗓子,高声喊道:“鸣炮,启程!”
“噼里啪啦”声一阵,外加大把大把的谷粒被砸入江中,岸上剩下这一队终于算是也离开了。
时间好巧不巧,刚好卡在酆小洪逾矩问话,第五茗正准备和“酆小洪”这位仙君划清界限的时候。
第五茗的嘴张了张,又闭了闭,还没发出声音,就又被埭骰埭桡二人催促着赶路。
埭骰的怒吼,岸上队伍的离开,以及水中众鬼继续赶路…似都不想第五茗如愿。
第五茗心有不甘,嘀嘀咕咕,小声碎碎念道:“下三道果然还是不能多待,影响气运…影响气运啊!衰死了…死了也衰…”
仙有六通,眼明、耳灵、鼻神敏,有法力的仙君更是通上加通。
第五茗的话一字不落,全进了酆小洪耳朵里,他心如明镜,知道对方刚才未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路闷着声,跟在第五茗身后,不再主动搭言搭语。他不给机会,其他事由又妨碍了第五茗。是以,第五茗再没找到借口和机会,和酆小洪掰扯清两人现在的“距离”“亲疏”。
这一路,耽误第五茗与酆小洪摘清关系的另一个原因,原是那归队的埭骰回来后,竟不知为何变成了一个话痨…
“蒲小明,你今年有二十吗?”
“地域名册不是有吗…”
“是吗?哈哈哈哈…”
第五茗对埭骰的业务能力,已经见怪不怪,答道:“嗯,不多不少,正好二十。”
埭骰面色由尬转喜,道:“刚好刚好,我也才二十有二。”
“哦…”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段对话,第五茗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你会留在冥界,还是入轮回?”
第五茗一震,不安道:“这不应该第一殿的殿下说了算吗?”
这到鬼门关还有一段路程,埭骰的无知,让她分外心忧:埭骰大哥,你可别吓我,业务不熟归不熟,你好歹还是得知道点常识吧,别的不求,只愿你送我平平安安入鬼门关就行。
埭骰尴尬道:“哈哈哈哈,我竟忘了…还是小明聪明。”
从“蒲小明”到“小明”,第五茗担心着这一路,竟未察对方斗转亲昵的称呼,已慢慢发生了变化。
第五茗呐呐道:“…谢谢夸奖…”
埭骰像个小媳妇,也不知道在挣扎什么,手上无常白袍宽袖都快被他戳出一个洞了,才犹犹豫豫道:“你想不想…想不想…”
想不想…
…
埭骰就“想不想”三字,说了至少十来步,第五茗不想吐槽都不行,鄙夷道:“想不想什么!埭骰大哥…你说话怎么扭扭捏捏了,真没劲儿了啊。”
埭骰依旧还在那里“想不想”地支支吾吾,就是不把话说完,第五茗无奈道:“我真是怕了你了,想想想!!你有不清楚的便直接问我,我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安全到达鬼门关。你放心吧,我不会去阎王那里告你状,稍后回了地府,或是到了任职的城隍庙,埭骰大哥你好好补一补这些知识,向上官多请教学习,没有小鬼敢置喙你的。”
另外,还有第五茗身后的酆小洪,此时脸色也在埭骰一声一声的“想不想”当中变得青白。
埭骰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急得摆手,摆完手,迎上第五茗毫无遮掩的目光,又害羞地低下头,道:“不是的,我是想问你想不想…想不想…做…做…”
第五茗眼睛一震,埭骰害羞的表情,矫揉造作的模样,和迟迟问不出口的话,让第五茗心中有一瞬不好的预感,未及思虑埭骰为何这般,嘴上便哆哆嗦嗦,急急摆手,拒绝道:“不想不想…我什么都不想…”
“啊…”
埭骰明显吃了一惊,鼓足的勇气瞬间塌了一半,伤心难过地小声道:“我就知你不愿做鬼差,不想留在这阴暗的地方…谁都想好好投胎,好好做人,当初…哎…其实做鬼差也挺好的,不会看你出生,只见你品性,你又是只好鬼,如果能留下来,指不定以后还能有大造化。”
话说,埭骰埭桡做上这无常一职,却不尽如他口中所言。
大致过程,可以用三个“一”概括:一念善意获功德,一丝悔过捎钱财,一朝忽悠做穷鬼。
埭骰埭桡因家中富裕,被土匪绑上了山,同日,被绑的还有一位“新娘”。
趁土匪成亲之时,二人假意帮工,暗地里下药迷人,火烧寨子,准备救了“新娘”一起逃跑了。但临到最后,两兄弟心慈,担心火势过猛,把盗匪们活活烧死太过残忍,便临时起意,折返查看。
折返之后,他们才发现蒙汗药和火油其实根本没有效用,心下刚松了一口气,他们和新娘却漏了行踪,又被捉了回去。
盗匪本意在钱财,没想过要埭骰埭桡性命,奈何新娘为了自保,添油加醋地把二人密谋的事告诉给了盗匪,盗匪们心中愤然,当场提刀将二人砍死。
新娘心中有愧,私下给兄弟二人下了葬,立了碑,还烧了几两冥钱。
死也死了,回不了家,两兄弟谨小慎微地跟着无常一路入了鬼门关。
行至鬼门关前…
看门的牛头马面难得遇见到此处了,身上还剩钱财的小鬼,牛头叫喊道:“小鬼埭骰,小鬼埭桡,留步!”
接着明目张胆地那么一忽悠,牛头道:“你二人活着的时候经常被邻居骂笨,应该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被劫绑,父母筹集赎金动作还慢,实在不幸。”
马面会意,粗声附和道:“好心救人,却被人告发,实在可悲。”
点点头,牛头补充道:“怜悯人命,却被对方乱刀砍死,实在愚蠢。就算去投胎,指不定下一世也没什么好命数。”
两鬼差,一唱一和,马面急不可耐,直奔主题道:“现在冥界有官可以做,条件又不如凡间那么苛刻,就看你们有没有享福的觉悟了,摆脱命运,就只有这一次机会…”
埭骰埭桡听得一愣一愣的,呆呆地不做任何回应。
牛头担心两人就此迈进鬼门关,急忙劝道:“话点到此处,鬼门关、奈何桥一走,可就没有回头路,你二人仔细思量…仔细想想!!要知道,小鬼修出魂命,便可筹功德、建福报,从而得神格,你二人品性端良,只要有了神格,说不定日后还能飞升成上仙,受万民…不不不,受曾经看不起你们的人供奉。”
要不说二人愚笨呢,做鬼也是一只蠢鬼,命数既定,哪有什么机缘飞升成上仙。
另外,他们此番有功德,入了鬼门关,第一殿阎王也会按照他二人的命数,领他们过十殿试,送他们上任鬼差。
他们二人却被牛头马面忽悠,把因为心中有恨、分文未用、新娘烧来的钱财悉数上交,避开了第一殿的审查,入鬼门关走了另外一个流程,领了黑白无常来做。
“鬼差?”
第五茗心中的不安消失,面色和悦,喜极而泣道:“多谢埭骰大哥好意,我啊…倒是想做鬼差,只是没法子的,没法子的…”
怎么回事!
今天“大鬼”“小鬼”都想拉我去冥界地府做差?
东岳帝君和酆都大帝真有挖墙脚的意思?
这事真能成了??
不对啊…
埭骰只是一名无常…
这种任务,不该分派到这方来才对吧…
啊!
这是怎么回事!!!好心动啊…
第五茗面上镇定,内心早已万马奔腾。
她想不明白,也想不清楚,上至泰山仙君,下至冥界无常,都在劝她去修魂命,做鬼仙。
若不是身上这副天生神格,播她在冥界待的时日,早就混成一名阴使了,何须他们这般来劝。
埭骰却不看见她脸上的忧愁,听闻她心中也是有过这个想法,喜悦道:“真的?”
第五茗哀叹道:“我何时说过假话?”
埭骰道:“冥界还在扩招,你生前没犯过大错,我和鬼门关的牛头马面相熟,他们有一个法子,只需要十万冥钱就可以买下一个官职。”
“十万!”
第五茗眼睛惊得溜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