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直站在后方的一名老臣快步走来,“扑通”一声跪在叶轻寒脚下。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士可杀,不可辱,您若去捡了,天晟皇家气节何在?”
叶轻寒低声说道:“中书令大人,您快起身。”
“殿下!”沈玉成抬头看他,双目怒瞪,“殿下不可啊!”
叶轻寒避开他的眼神,正要弯腰去捡。
裴戟却突然出声道:“跪下捡。”
叶轻寒猛地抬头,黑亮的双眸浸着水光,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戟。
裴戟扬起眉毛,缓缓说道:“跪下一颗一颗捡起来,仔细些,这可是救命的金子。”
“——殿下!”沈玉成伸手扯住叶轻寒的衣摆。
昔日旧臣的目光如同镶上无数颗钉子,一排排刺进叶轻寒的血肉,痛入骨髓。
叶轻寒浑身都颤抖起来,挺直的脊背已生出裂痕,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摔得粉碎。
沈玉成仰头看着叶轻寒,双眼通红,老泪纵横。他忽然长叹一声:“若太子执意如此,老臣只能舍了这条命,望后世史书,为老臣留下一个‘忠’字!”
沈玉成说完,猛地起身,朝一旁的金柱狠狠撞了上去。
“砰!”
一声巨响,血浆飞溅,叶轻寒雪白的衣摆溅上忠臣以死明志的鲜血。
“殿下!”
“太子殿下!”
其他众臣见此惨状,一个接着一个激动地大声喊道:
“陛下和誉王已安全抵达淮州,天晟血脉犹在!皇家威严犹在!太子殿下切不可向这北方蛮夷低头!”
“事已至此,与其平白受辱,令皇家蒙羞,不如效仿沈大人,以死明志!”
“太子殿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请殿下赴死!”
奉天殿中,臣子们纷纷下跪,向着昔日追随的皇太子大声请愿:“请殿下赴死!”
叶轻寒却没有说话,他身形晃了一下,就像在悬崖边一个踉跄,突然转身,背对众人。
他明白以死明志是最轻松的选择。
但他不要赴死,他要活着。
叶轻寒撩起被血染红的衣摆,瘦削的背脊一寸寸弯折,双膝僵硬地磕到冰冷的地面上。
身后的众臣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一片震惊的喘气声。
叶轻寒跪在金殿中,用膝盖一点点向前跪行,俯身将四散的金豆捡到手心。
裴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太子受辱,臣子同罪!”
“臣无能!臣有罪!”
身后,群臣群情激愤,渐渐成鼎沸之势。
“老臣去也!”户部侍郎一头冲向金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砰!”
“砰!”
“砰!”
一声声闷响回荡在金殿中,叶轻寒全程背对众人,弯腰跪着,他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只能看见一片黑沉。
不知过了多久,闷响声终于停歇,奉天殿内已血流成河,尸身遍地。
滚烫的鲜血淌到叶轻寒手边,浸湿了他膝下的地面。
叶轻寒受伤的手腕突然传来一阵锐痛,他的双手不可抑制地疯狂颤抖起来。
他甚至无力拾起这小小的金豆,指尖捏住的一颗金豆掉落下去,一直滚到血泊之中。
叶轻寒垂眼看着,手指微不可见地抽动一下,然后轻轻捡起了这颗浸满鲜血的金豆。
他的手腕还在发疼,但已不再颤抖。
叶轻寒将所有金豆捧在手心,跪行到裴戟脚边,抬头说道:“节度使大人,都在这里了。”
裴戟垂眼看着青年高高仰起的苍白脖颈,双眼微眯,眼底翻涌着暗沉的波涛,正无声咆哮。
昔日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如今却姿态卑微地跪在他脚下,柔软的脖颈就在他手边,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收下这颗尊贵的灵魂。
就像枯萎的败柳,垂落地面,任人踏践。
突然,裴戟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我开玩笑的,太子竟然当真?放心,皇后那里我会派太医去看的。”
他说着,伸手握住叶轻寒冰凉的双手:“太子殿下捡这些金子也受累了,我谅你辛苦,就赏给你了。”
叶轻寒手心中的金豆突然变得滚烫无比,肆虐的火焰甚至烧进骨髓之中。
叶轻寒漆黑的双眸一瞬不转地与裴戟对视,他僵硬地扯出一个冰寒彻骨的浅笑,声音嘶哑:“不必了,本宫用不上。节度使治军不易,这些金子,还给小裴大人。”
叶轻寒抽回双手,将手心的金豆全部洒回地面,丁丁当当,滚了一地。
然后他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叶轻寒的动作很慢,却很稳。
碎裂的雪亮长剑,又一片片粘合起来,发出阵阵剑鸣。
裴戟注视着叶轻寒转身离去,脸上一直带着的笑意如同冰雪消融,消失不见。
“影十一,你去跟着他,他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全部汇报给我。”
“是。”
裴戟踢开脚边的金豆,向外走去。
死去的旧臣挡住他的去路,他皱眉看着满地尸体,小心挑选着下脚的地方。
突然,裴戟似乎想起了什么,对身边手下低声吩咐:“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都传回贞女楼,在叶轻寒回去之前,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
“是。”
裴戟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神色,纯粹的、置身事外的、不带有任何感情。
他想看看,在这样的死局之中,叶轻寒会如何抉择,又给他带来怎样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