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敲过三声,理刑司官衙里间酒气混着卷宗墨香氤氲不散。三坛北地烧春空了两坛半,剩的半坛歪在案头权作镇纸,压着支细烟状的杏黄酒筒。御马场新呈的草料账簿不知怎么扔的,散在青石砖上,主簿捧着文牒进来时,正见陆寻英斜倚在胡床上,赤红里衬从蹀躞带下溜出一角,倒比屏风上画的朱雀还艳三分。
"搁桌子底下罢,明日点卯再看。"他见主簿进门,懒洋洋踢开脚边空坛,空坛滚落到还燃着火的炭盆边缘,惊起几粒火星子。主簿哪里见过这等响晴白日,光明正大摸鱼的上司,一时间捧着文书进退两难,终是躬身将文牒搁在尚算整洁的东南角。
暮色漫过朱雀大街,陆寻英已晃到衙门口。新裁的柳枝拂过孔雀补子,两三片梅花沾在织金蟒纹袖口,转过朱燕坊石牌楼,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从眼前晃过,他忽地以扇骨敲响青砖墙:
"许文光!前头戴青竹冠的郎君留步!"
许华严蓦然转身,尚书台服制在他身前错落起伏,扬在风里又服帖地顺着手坠下。
“少卿。”他温声道,梅花影爬上宫墙,落在他衣袂领袖之间。
"打住打住!"陆寻英"唰"地抖开腰间折扇,惊落三两雪花,"许文光,你发昏了,怎么跟我也生分起来?"
许华严拢着袖中暖炉,眉眼映着残阳似镀了层金箔,他笑起来:"礼部昨日才议过理刑司规制。御史台耳目又遍布九街,你收敛些,修教他们寻了由头去。"
陆寻英混不在意,上前几步,忽将扇面抵在友人肩上,洒金扇面在暮光里颤巍巍地晃:"让他们告,了不得到陛下面前参我御状。"说着自己先笑出声,"三殿下倒是会算计,把这烫手山芋往我怀里塞时,可没说理刑司少卿还要当活箭靶子,等他赈灾回来,我还得找他讨债去。"
许华严袖中手指微微屈起,终究没去拂落那人肩头将坠未坠的梅花瓣。暮色在他眸中投下细碎的暖光。两人肩并着肩,沿着宫墙慢慢地走。
陆寻英仿佛谈起件闲话,"上月理刑司验尸案里,倒翻出件趣事,想听么?"
许华严垂眸,“说来听听。”
"西郊御马场二十匹战马中毒,仵作验看,验出一味岳田秘药,'惊风',与此同时,有人将战马吃的苜蓿草,换成了西北的滚地龙。"
许华严驻足望着护城河,这是冬令年节时分,河中碎冰沉浮,冰水里浮着枯黄的苇草:"有人想借此陷害千牛卫将军?"
"许兄知我。"
"千牛卫将军若与边镇勾结,这罪名倒比御马监失职更合某些人心意。"他忽地贴近半步,松烟墨混着酒味和龙脑香萦绕在许华严颈侧,让后者下意识退后一步,君子袖间熏香,遮住了这种混杂的气味。
"许右丞,你怎么想?"
许华严转头去,侧脸雕刻一般完美,一种八风不动的冷静,过了会儿,陆寻英才听见他的声音轻轻想起,"我怎么想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要借我的手,去上这个本子,去帮三殿下的忙。"
“果然是七窍玲珑的许华严,帮我,就是帮三殿下。”陆寻英笑道,他斜倚冰凉的盘龙柱上,看着许华严,“所以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季棠,陛下最忌讳藩镇插手夺嫡之争,你应该清楚这点。”
陆寻英轻声叹息,"文光,我身不由己,别劝了,只答复我一个字,这本,你是上还是不上?"
许华严转身径自往前走去,“上。但陆季棠,记着,我不是为三殿下,或是为你上这一本。”
“明白明白,许氏家名,天下先己,仁德立身嘛。”陆寻英但笑,也不追究,径自转开话题,"好文光,再问你个事,北地的姬暮野进京一事,是你在光禄寺协理,他到哪儿了?"
“问晚了。”许华严正色,“已安排外官进京居所,等陛下给了封赏,就搬出来。”
许华严说到这顿了顿,有点不放心地看他,"他如今是正经的西北副帅,你莫要再跟他寻仇。"
“许文光,怎么你也冤枉人!”陆寻英不满意地蹙眉头,抱怨起来,"分明是他见我就拔刀,哪里有我撩他的份儿!"
两人又闲话一回,到了崇德坊就各自分开,陆寻英回家换了官服。
侯府内,莲湖捧着雪青常服跟到廊下:"爷要往琼枝楼赴宴?"却见陆寻英百无聊赖倚着假山,掰点心丢锦鲤,玄色箭袖衬得眉眼愈发风流。
"也成,去嘛。上回给他们题的新匾还没看看挂起来什么样。"他从莲湖手里接来衣裳穿了,一步三晃地出门,信马由缰地走,马蹄声碎在酥油般的雪水里,惊破一街渐次亮起的灯笼。
但琼枝楼楼没等到他,哪里也没有。莲湖给他牵着马,他信步地走在京城内城坊市里,一条条一道道的墙好似迷宫,他虽对此胸有成竹,可难免行走时多受困扰。仰头看天,朱红逼仄的墙将暮日挤成一线,和天边明霞一道,都不可分。
陆寻英叹了口气,京都不如北地寒冷,但毕竟也是穷冬凄凉萧瑟之时,一点白气自他双唇升腾起来,散入空中不见。
一墙之隔,许华严正以衣袖覆在香炉上,君子用沉水香,抚九霄琴,良有以也。
陆寻英快速地走过许家大宅,莲湖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侯爷,天黑了,别往坊市外头去了,防备着宵禁呢。”
“不妨,我就走看看,如今内外城备是李将军和淮将军,我都认得,宵禁了也没甚要紧的。”
他又说,“莲湖,你带人先回去。”
“……侯爷?”莲湖有些不可置信。
“叫你回去就回去,这是内城坊市,还能丢了我不成?……记得把乌夜啼放出来玩玩,它这些日子闷坏了。”
莲湖就不大敢再跟他争执,于是坊市的迷宫里只剩下陆寻英一个,他凭着记忆慢慢往坊市外面走,那里是新入京还没有封赏的外官,以及旁室子弟另立门户后的居所。
他用眼睛锐利地扫视,寻找着,寻找一切来自北地的旧物:院子里雪竹杆的排枪,铮亮沉重的马蹄铁,久经雪地淘洗,没有泥痕,分外明亮,以及……拴在房前马蓬里安静地嚼着草料的纵千山。京城里的精料似乎不合他的胃口,不如铁刀河边混着雪沫子的长草好下口,陆寻英看得出,它吃得心不在焉,有时抬头,向西北望望大津城和雪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