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盈盈下拜谢过,领着他一路往楼上去,步曲回廊,没多时候就到李静媚所在。屋里坐着李静媚,没旁人,再有,一个清雅的绝色女子弹琴。
见到陆寻英,李静媚先皱眉头,往他身后看,“咱们说话,怎么带个尾巴?”
陆寻英往身后示意莲湖走开,莲湖愣了一下,恭敬地退去。
陆寻英往李静媚对面一坐,就听见对方冷笑,“陛下看你看得紧,什么腌臜货色,都塞来当眼线,狗皮膏药似的黏着。”
陆寻英苦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左右不过一个伺候的下人,盯着便盯着,能掀什么风浪。”
“怕他往紫宸殿递些不该递的话。”李静媚指节叩了叩腰间佩剑“斩秋水”,剑鞘陨铁映着烛火寒光,“你当柳师信是吃素的?”
眼线退去,陆寻英显出些轻松模样,他自己到桌沿里头坐着,靠在背后暖玉屏风上,因刚从冷地方进来,说话带点鼻音,“媚姐姐,帮我想想法子。”陆寻英抬眼看他,屋里熏炉正暖,坐着的玉腰奴指搭琴弦未动,灯影掩映着那张绝色的好容颜。
李静媚横起一根象牙箸,在喉咙上划了一道。
陆寻英忍不住笑了,“倒是不难。不过这小孩在我这儿伺候这么久,茶水温得正合口,就这么着,也怪可惜的。”
“矫情!”李静媚翻了个白眼,“明日从千牛卫拨两个懂事的给你。”
陆寻英笑吟吟把玩手里折扇,“媚姐姐的千牛卫里好些个老古板,怕他们跟着我,不说好话,单把那些不肖的荒唐事传出去。”
“我手底下没有嘴不严的人。”李静媚按剑坐着,冷不防陆寻英啪嗒一声收起手中折扇,“媚姐姐,罢了,你就容我个空,休教我这里走了金的还有银的。”
他重新放柔了语气,“倒是那马毒的来头,我托人查着了。”
“四个月?”李静媚伸手去点点他面前桌子,“余下的时候都耗在这儿了?”
“哪有。”陆寻英喊冤,“那草料乍一看像是西北的‘滚地龙’,可实际上么……”他沉吟一刻,“我在理刑司命仵作、医官验了十来遍,除了毒草,又单验出另一味东西。”
他从袖里掏出个纸包,里头只有些雪白的粉末,上头潦草地写了“经风”两个大字。
“这毒药是岳田出产,极为难得,对人无毒,只对牲畜起效。军马饮后,初时并无大碍,可一旦受风,便会发疯若狂,暴起伤人。这四个月,我心腹医官就在岳田奔走,为的就是找清楚这副药所出为何。”
“都倒毙了,还无大碍?”李静媚瞪他一眼,“编瞎话骗我,便罪加一等。”
陆寻英摇摇头,“问题出在量上。来下毒的人并非专业医师,药量太大,战马自然暴毙。可,若知其事,先见其谋。”他抬眼看向李静媚,正好对上那双锐利的凤目,女子戎装未退,宛如出鞘的剑。
“媚姐姐,我记得那夜之后的第二天,太子原本要代父祭天的。城中军马、御马养在禁城之外,都是千牛备身军的统辖,若我猜得不错,媚姐姐,那几匹马不是普通军马,都是御马,对吗?”
“有人要拿这个做千牛卫的文章!”李静媚立即反应过来,手里的杯子几乎捏碎,凤眸微眯,冷冷一扫弹琴的绝色女子。
“你也滚。”
“原不妨事。”陆寻英笑笑,又道,“不单如此,他们故意将西北形似苜蓿的滚地龙混入御马草料,若查起来,便说西北藩镇勾结千牛卫。对他们来说,一个姬明钰、一个姬暮云……不够。要知道何人有此念头,就要想,若媚姐姐获罪,谁能扶摇直上,若北地王获罪,谁的母族能剑指西北。”
李静媚伸手止住他,“我明白了。”
陆寻英莞尔,“媚姐姐果然聪明。”他又将那白纸包用指尖向李静媚的方向推了推。
李静媚会意,细细卷起来揣进自己靴筒里,“这腌臜物我留着,待到时候了,拿出来吓唬吓唬柳师信。”
“不宜操之过急。”陆寻英轻轻按住她手腕。
“我说了算。至少要等萧元瑜过了金琼关,进了关中地界。至于你么……”李静媚起身拍拍手,朱红箭袖扫过陆寻英膝头,“多保重,有人找你麻烦,即刻让千牛卫知会我。”
“媚姐姐疼我。”陆寻英扯住她披风系带,一双桃花眼里漾着少年时才有的狡黠,“赶明儿送两坛烧春去你府上,就埋在我院里梅树下,做你和萧三问名贺礼。”
“八字没一撇的事呢。”李静媚看他这幅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在他额头上点了一记。宝剑“斩秋水”剑穗扫过门帘,脂粉气扑面而来,陆寻英倚着熏笼唤人,“莲湖,进来伺候。”
“侯爷今夜不回么?”莲湖走上来,有些不解地低声问,陆寻英摇摇头,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在四肢百骸中游荡,迫得他闭了闭眼,心头烦闷欲呕。
“不回,我累了。”
他倒回榻上,冲少年挥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吧,我歇会儿。”他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按向自己脉搏,忽快忽慢,起伏不休。他便嗤笑一声,褪了腕上手串啪一声扔在一旁,一把将窗子推开,让冷风吹进来,将桌上冷酒提来饮尽了,酒劲冲上头,穿堂风又压住那股想呕的欲望,才堪堪能睡下。
夜半歌舞声息,陆寻英蜷在一张伯蓝地毯里,窗外西风声紧,他起身想要叫人,恍惚间不知见了什么人,身材极为高大,甲胄染血,坐在沙盘前写信。
烛光跳跃昏黄,墨迹化为血水和烈风,逐渐漫过故乡,金月关新筑的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