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暮野寄出那封信时还是深秋,待信笺辗转到陆寻英手中,北地已全境封冻,周陵都城之中,菊花开败,腊梅接上,干枯的石榴结满枝头。
莲湖捧着雪竹筒进来,“侯爷,给您的信。”
陆寻英从一卷讲风花雪月的话本子里抬起眼,“谁寄的?”乌夜啼被他动作吸引,在窗口慢悠悠踱步,不时歪头去用金色的鸟喙叩叩窗棂。
“竹筒封着北地火漆。”莲湖垂手退至屏风旁,指甲修剪得比宫中女官还齐整,手指掐在自己的衣角,好像规规矩矩。但是陆寻英心里知道,那封信他必然已经过手。要看莲花是谁的人,那只需要看他的出身,看他是宫里家生的孩子,看他是皇帝亲自派到自己身边的。
拆信刀划开金线的声响格外清晰。
陆寻英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拆信刀,拆去一点火漆又停下,好像一种慢条斯理的表演,装作没看见竹缝里的细痕和分明是被人用薄刃挑开过的封口金线。
“看过么?”他忽然饶有兴味地开口,午后日光在莲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跳跃。
“侯爷的物件,小人万死不敢。”莲湖喉结滚动,靴尖无意识碾着地砖缝里的炭灰,手指在袖子边缘掐得发白。
陆寻英忽地轻笑起来,他慢悠悠展开信笺,北地粗麻纸特有的草腥气混着小鹰山的风雪扑面而来。
但除此之外,空白。
还是空白。
黄纸在烛火上渐次舒展,姬暮野的字迹如预料中般疏淡——北地碑体折锋似断刃,墨痕咬进粗麻纸的肌理。“北地一切如旧,王与骁武将军问文安侯安。”
“倒是十年如一日。”他嗤笑着,这太符合姬暮野的风格:非十万火急绝不开口,非干系性命绝不置评,倒是可怜了那拆信人,提心吊胆,兜兜转转,得了句没半分干系的话。
陆寻英一下子心情大好,他将那封信纸满不在乎地揉皱,让乌夜啼叼到外头去扔池子里。转头对莲湖吩咐,“去库里取两匣人参,连同前日陛下赏的紫貂氅,一并送北地王府。”
“侯爷要复信么?”莲湖乖乖站着没动,陆寻英看他一眼,笑得有几分坏,“要。”
他当着莲湖的面开纸,狼毫蘸饱松烟墨,腕间悬停三息后陡然落笔,比姬暮野写得还少,只有两字。
“亦安。”
一种诡秘又纯净的默契就在这两个字里,他自信姬暮野能看懂。
吹干了墨,陆寻英将雪竹筒抛进少年怀中,玄色外袍随着起身的动作滑落在椅子上,露出底下洒金的衬衣,“原样封好,带着那两样东西送去驿馆。”
莲湖抱着竹筒退至门边,忽又被叫住:“罢了,歇着吧,待出城采买时顺路寄了便是,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莲湖略有些迟疑,点了点头。“那小人眼下……该当何差遣?”
陆寻英斜倚屏风解着衬衣玉扣,闻言笑出声:“自然是伺候侯爷睡中觉。”洒金衬衣松垮垂落,光点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晃来晃去。他拉开衬衣随手抛在屋地里,只穿着中衣就进了内室,又跟莲花说。
“不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不要叫我起来。另外叫马房,把马备好,把出门的东西也一并打点好。”
“侯爷晚上要出去?往哪里去?小人可让他们提前准备。”
“往金玉楼去。”陆寻英略略一扬唇角,“难得这几日过节,京中没有宵禁,咱们瞧瞧金不换金娘子去。也备文房四宝,金玉楼这名字不够雅,我给他们写副新匾。”
他又思考了一番,“好带些什么呢?……将日前宫里供进来的那串彩绘琉璃珠子拿着。这也是稀罕玩意儿,娘子准要喜欢。”
陆寻英说的一点不错,他这一睡中觉就睡到了红日平西。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种温柔的红光里,似乎一切平和,诸事都没有发生。在渐起的暮光里,他和莲花打马走在宽阔的天街上。从人两三在身后跟着,不多时就到的金玉楼。
像他们这样的客人,因为身份特殊,地位尊贵,向来是不走金玉楼的正门。到了门口,自然有人通报进去,再走个特殊小门,一路直送到雅座。陆寻英坐下热了会儿椅子,就笑盈盈问旁边添酒的侍女,“你家金娘子呢?可在么?”
侍女柔声慢语地回,“娘子今日病了,见客不得,是玉二娘子当台。”
“那寻她来。”
“回侯爷,寻不得。”
陆寻英也不恼,声调懒洋洋的,他往后靠去,不再饮酒,“怎么说,玉二娘子嫌本侯不够风雅,沾脏了她台席?”
他话头锋利,侍女听出景来,却也不乱,只是将手里的酒壶放下,“哪有的事,这天街十三坊里谁不知道,论说诗酒风流,文安侯是第二的人物,那无人敢称第一。”
陆寻英意识到她还有话说,伸出手招了招,侍女果然乖顺地附过去,带来一阵迷离的熏香味。只听得她声音也雾一样传来,“侯爷,玉娘子在楼上陪李统领。”
“哪个李统领?”陆寻英一愣。
“回侯爷,是千牛备身将军。”侍女在他耳边又说,“李统领特别嘱咐我,要是您来,请您上楼去。”
陆寻英了然,勾起唇角,随手从荷包里解了点金叶子,“我明白了,有劳了,妹妹拿着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