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又怀孕了。那天她拖着一副孕体在打她。
第一胎是二鱼还和大人们睡在一起的时候。那一天她背着书包回来,徐叔叔告诉她妈妈去医院了,上着班突然晕倒,他接到消息去的时候,看到裙子底下都是血。
那会儿母女俩在冷战期,互相谁也不跟谁说话,二鱼站在病房里,瞪着她妈妈。妈妈没拦住徐叔叔那张嘴,面对自己女儿一脸质问的表情,只好说:“哎呀,就是流产了。可能是你昨晚睡觉不老实,踢到我肚子了。”
二鱼倒吸一口凉气,然而无论如何冥思苦想也记不起来自己前一天是否有翻过身,只好接受了自己脚下又多了一个无辜亡魂的事实。虽然母亲说了“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啊”,但是她还是于第二天被正式赶出了大人的床榻,分配到另一个房间的“自己的床”。
她为期未满一年的同床之梦结束了。
二鱼当时已然将冷战抛诸脑后,大半夜还爬上父母的床,哭着说不想再自己一个人睡。等她缩在床尾哭得睡过去又醒来时,她若无其事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突然也就接受了她的新窝。
第二胎的时候,他们小心安胎,还回老家领了结婚证。回去的时候没带上二鱼,回来的时候领了一个老头,让她叫爷爷。
或许老头这辈子,因为有个放浪晚成家的儿子,没做过自己有一天还能被称为爷的美梦。而二鱼也没有为人孙女的经验,他们一开始相处得很磕巴。
爷爷总和妈妈吵架,没想到他们这种东拼西凑在一起的家庭也会有婆媳矛盾的烦恼。他们日日吵,饭桌上吵,临近梦乡还是在吵,或许互相恨不得在梦里把对方千刀万剐。惹得夹在中间的“徐叔叔”爸爸和二鱼也不愉快。
爷爷嗜烟嗜酒,身上有一种老人特有的馊味,耳背,缺牙,吃饭容易飞得到处都是。二鱼在小小的家庭斗争中站了妈妈的队,遇到他都垮着脸绕着走。妈妈大嗓门地说:“真是给他赚到啦,一个大的叫爷爷,肚子里还有个临出生的也要叫爷爷,人到晚年有儿有孙也该知足了,早点拍拍屁股赶投胎去吧!老不死的!”
爷爷没受过扫盲教育,不会说普通话,咿咿呀呀地用方言回击,他们俩居然能呛得有来有回。二鱼惶恐地在一旁,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经历楠家庭那样的鸡飞狗跳。
爷爷对她倒没什么,因为没什么交集。二鱼想,反正她也不是他亲孙女。
她又在那条大马路上走着,新路已经施工完毕,道上冲刷得很干净。当看到她爷爷从岔路口那头走出来时,已经来不及绕开了,二鱼皱了皱眉。
她沉下脸,呲着牙小声骂咧:“臭老头滚远点。”
小乖最近时不时会冒出尖来。那句话声音太小,耳背的爷爷没听见,就连二鱼也不记得。她拽着书包带子,尴尴尬尬地说:“爷爷好。”
老头走近仔细看了看她,他一近那股气味也跟着近,二鱼屏气忍着没跑开。
他可能是终于发现那个一人堪当万千泼妇的女人带着的小女人和她并不相同,一看她不在,特地找了个放学的时间来巷口溜达。手忙脚乱了一会儿,他从兜里儿子给的零钱中抓出来5块,往她手里塞。二鱼听了好半天,听明白他在说:“给你……去买零食……”
二鱼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他是要趁妈妈不在拉拢她吗?可是送上门来的钱,不拿白不拿。
她平时没有生活费,零花钱都是从早餐钱里省下来的,这5块钱对当时的她来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笔巨款。二鱼惊喜地抓着钱:“谢谢爷爷!”
爷爷把她推走了,挥挥手,意思是催她去买零食。
二鱼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看着爷爷颤颤巍巍地迎着夕阳远走。他老得和外公有些相像,一想到远在几个区的外公,她又有点舍不得讨厌她爷爷了。不知道小时候会把她放在牛背上守望稻田的外公,如今是不是也老了。
她转回来,瞬间的思乡已然被嘴馋取代,她飞去小卖部买了一包垂涎已久的泡椒凤爪,转头就把5块钱巨款给花出去了。结果还没好透的感冒原地反扑,她因为这包凤爪又咳嗽了一个星期,被妈妈骂得狗血淋头。
妈妈逐渐显出她的怨天尤人来。先是抱怨爷爷不争气,活了一辈子也没活出什么名堂,妻子早死了,要房没房要地没地给他们继承,如今咳咳咳像个死痨病;又抱怨爸爸没本事,早年一点闲钱给他挥霍完,到现在还是个破修车的;最后抱怨她自己,如果当初她去了医科学校,或者是家里能有钱供她大学,她现在肯定已经在市中心吃好喝好地有好几套房了。激素的作用让她散发出些母爱的光辉来,然而孕妇的生活还是太好了,好到她闲得充盈起自己的精神世界,愈发不甘满足自己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