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遣骑马上踌躇了会儿,打马直奔后山。
虎头寨后山有个光秃秃小土坡,土坡后却是林木葱郁。久雨放晴,坡上的泥还没干透,霍马遥忙不急地叫兄弟搬了个躺椅上去。
他自己不坐,立在一侧给人打伞。
霍遣上了坡,霍马遥就冲他竖指噤声。
躺椅的人罩着件青衫,面色苍白,掩在宽袖下的肌肤也是如此,是久病之态。他仰躺着,似乎是睡着了。
霍遣先伸了个懒腰,瞥了眼躺椅里的人,故意叹了声气。
霍马遥捏着伞,急着要打他。
“次次都要问我在山下玩了什么?”霍遣说:“这次怎么不问了?”
躺椅里的人动了动,睁开眼,说:“大当家来了。”
霍马遥见人被吵醒了,也不顾及声音了,“霍遣,你要死!”
“伞拿稳当些,太阳毒着呢。”霍遣打趣他,又说:“到午饭时候了,怎么还不回去。”
霍马遥像是才想起来,抬起伞檐看了眼天色,说:“呀!真是晚了!”
躺着的人坐起身,却说:“今日外面暖和,在这里吃也不错。”
霍马遥立刻说:“那我去拿饭!”
霍马遥把伞塞到霍遣手上,走之前一直不放心地回头看,椅子里的人直直望着前方,一双眼黯淡无光。
五年前种师安吃错了药,把眼睛吃坏了。
种师安眼盲看不见,心却透亮,他故意支走霍马遥,就是知道霍遣有话要说。
果然——
霍遣举着伞,说:“你从京都来,听过一个叫漓安的人么?”
“悠然居的漓安?”
“不知道什么居。”霍遣说:“反正就是个卖茶叶的。”
“那便没错了。悠然居是京都里有名的茶馆,漓安正是这悠然居的掌柜。”种师安说:“京都里的人都唤他一声四郎。”
霍遣琢磨着说:“怪不得。”
种师安轻阖双眼,温声说:“他是京都最大的茶商,这个时候正是南下收茶的时节,不过像这种南货北卖,走水路应当更加便捷,怎么大当家会问起?”
霍遣说:“有缘打了个照面,随口问问。”
“我与他也有过几面之缘,可惜我这眼……”种师安顿了顿,说:“悠然居于十几年前忽然发迹,不多时就稳坐了京都第一茶商的宝座,听闻那时四郎不过十六岁,随之一起声名大噪的还有一间花楼——露华楼。露华楼的掌柜人称三娘,与悠然居四郎是姐弟。这事引得人言纷纷,都说二人是靠着自家兄长,皇城司巡查指挥二爷,才得以短时间内在京都崭露头面。”
“可之后随着悠然居和露华楼越发红火,谣言就不攻自破了。有人说指挥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皇城司那位二爷没这个本事,便又有猜测说三人都是在替上头办事。”他说着露出笑,说:“上头指的是宫里面的贵人。”
“官家?”霍遣问。
种师安摇头,说:“众人都猜测几人背后的是太后。”
霍遣斜过伞,搭在肩头,说:“太后不是早几年已经死了。”
“猜测来得更早,之后风向变了又变。”种师安说到这,轻咳了两声。
种师安的病是幼时落下的根,之后就一直泡着药罐子长大,再之后被霍马遥从一个不懂规矩商队里劫到了山上。据他自己说,本是要跟着商队一路南下寻医的。
霍马遥对他一见钟情,不肯轻易放人走,就将他困在了虎头寨里。
种师安久病缠身,唇色惨淡,经太阳光这么一晒,整个人白得要化了一般。
他仰头对着日光,说:“太后死后,这几人非但没受任何影响,二爷更是升任了御前都知。京都便又有了流言,说几人背后的或许是官家。”
“真够闲的。”霍遣薄哼一声,看种师安茫然地盯看过来,便说:“我说皇帝。用点人还七拐八绕地藏起来。”
种师安笑而不语。
霍马遥捧着饭回来时,坡顶只剩种师安一个人坐着。油纸伞搁在躺椅边,种师安手里捏着个东西,出神地在想事。
霍马遥几步跨上坡,用脚勾了伞,骂道:“臭霍遣,下次见面我收拾他!”
种师安摸着手里的东西,笑了笑。
他手里是个由狼皮制成的臂缚,正是伏思先前拿来收买霍马遥的那个。这原本是西北勇将种生清的臂缚,也是种师安祖辈的遗物。
“好香。”种师安闻着味,说:“是春饼吗?”
“是啊。”霍马遥牵了种师安的手,带着他摸到案盘。
种师安把臂缚塞进怀里,接过案盘搁在腿上。他沿着边缘摸索,摸到了筷子,说:“要不要一起吃?”
霍马遥早就饿了,蹲下身就开始动筷。
种师安双眼虽盲,可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摸索过活。起居生活不需假人之手,吃饭夹菜也不在话下。
霍马遥边吃边看他动作,忽然说:“近日官府出了要重修河坝的告示,正在广招能匠长工,山下热闹得很,你想去逛逛吗?”
种师安一滞,说:“带我下山,不怕我跑了吗?”
“不怕。”霍马遥说:“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