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宣虞继任作为蓬莱二十四代掌宗之主,其上一任得到宗法承认的宗主是裴衔之师“含景真人”,而孟水云后蓬莱只有二十一把宗主本命剑进入了剑冢。
兰因曾在宋湘离笔记中读到宣虞辛夷之对剑断水芙渠的相关情节则在《若水剑魄(一)》。
——
阿桑阿萝出了剑谷的一路却与去时迥然,两人皆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眼见剑阁已在望,才好像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返还了现实,不由放慢脚步,阿桑干巴巴起话头:“咱们回去后是不是知会师父一声:确认了是那把剑……”
他明明讲了句废话,但阿萝也还是回答道:“用不着,咱们把它插入龙渊阵心穴眼的一刻,师父必然就已强烈感应到了——那可是让师父参悟晋入了‘七星境’的铸剑啊,哪还需要用我们的眼再确定呢……”
可两个人虽作为剑童旁观过欧冶烛两次重铸其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情形,却也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亲眼、亲手好生相了番这把七星剑,是以两个铸剑师内心的激荡,神思飘忽地搭了这两句话缓和,情绪才平复下了些,阿桑情不自禁感慨:“虽然师父已修复完好,但这样一把无以形容的绝世之剑,居然曾被断铄过!我真如何也想不出……!”
“更匪夷所思的是,还是被它的对剑……”阿萝附和,又不由微蹙秀眉想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所铸这两把剑,‘断水’方才是雌剑那则对不对?”
欧冶烛最初闭关铸这对剑之时,两人入门未久,六年后修复芙渠断剑时,两人也方摸到铸剑的一星门槛,欧冶烛仍没给他们窥知分毫的机会,是以两人虽都印象无比深刻,可真正知晓的信息却鲜少,特别是——阿桑也迫着自己仔细回想:“是吧,我记得剑长短了两寸,剑身好像也要狭窄半寸,更轻薄得多……嘿!真记不太清了,主要是断水和它相方放在一起,也实在太‘不堪’了,若不是剑鞘,谁晓得这能是副对剑啊,你忘了啊,咱们那时候尚啥都不懂,具体是听几个师兄背地议论的——大师兄彼时喝醉了信誓旦旦称断水撑死就顶个三星剑水准,怀疑师尊是不是铸雄剑耗尽了精神,导致到了雌剑才如此跌破下限——倒怕露馅在失败品外精心补救那具剑鞘,一眼即相出绝非凡品,可剑鞘工艺做得多好那本质不还是样子货嘛?属实砸咱们自家招牌,不理解师尊咋想的,还不如叫他上手,准都能更胜上一筹呢。”
或许大师兄只是喝高了胡侃吹嘘,但他两人如今也已晋入四星铸剑师,都有了自己得心应手的分辨功力,阿萝唏嘘:“对,我也只记住了断水那镂空的银白剑鞘,莫辨具体是什么材质制成,光泽无比细腻湛凝,所透露的高邈灵息更幽冷冥漠到了极点,竟比剑本身更要森寒凌厉,那镂刻出的仿佛森罗乾坤万象的华丽纹路,则每一纤毫微致细纹走向都恰与雄剑阴阳相和对应:确是整把剑最有记忆的地方,无疑是我此生所见最美而锋利冲击的外观,我想女孩子肯定都会很喜欢,确也算弥补了其中不足罢——但何其不想,剑仙求得这对剑居然是将雌剑赐予了宣宗主!而这两把剑之后的命运更是……”
两人说到这里,彻底从瞻仰七星宝剑的震撼中脱离出来了:这发展何止出乎预料,简直是超乎了身为铸剑师的价值信仰!一把被铸剑师奉为无上的七星剑,不仅被他们眼里云泥之别的“拙劣作”所斩截,而后的际遇更是遭逢蹉跎、被冷落无主、最后甚至被宣虞退返只能尘封入剑谷——那么他们所终身求索的铸剑之道到底还有什么值得存在世间的意义?!
阿萝倒不至于这么轻易被动摇道心,只是道:“我们旁人尚如此叹惋,师尊又得如何惊恸,遑怪这些年——尤其这半年里听说宣无虞要来,总是那般的常怀心事了,”又忍不住希冀着:“你说师父会不会找由头要求他给咱们使用一次断水啊,就算没法亲临目睹当年究竟,能估摸感受下也是好的……”
“我说你可别再那么明显地逮着宣无虞瞅了——主要瞅不也白瞅?他那断水都炼成‘神识剑’缩收进腰间玉佩里了,连一丝剑息都无以勘,”阿桑却是不觉肃正了态度,“也别惦记着窜掇师尊,我看师尊分明心虚气短,什么无理的条件都应了!”
无怪他觉得恼火窝囊,回到阁中,公输仪就正在就如何改造万艳悲的方案与欧冶烛讨论求教——和他那老神在在的师父,都一点不见同行却管人家探问独门秘窍绝技的羞愧之色,而欧冶烛还认真有问必答。
倒是宣虞一直闲闲在一旁静静听着,也从不插任何话,只是一举一动的存在感哪只阿桑阿萝,欧冶烛也始终分了多半神在留意着。
——这矮瘦老人固然不显山不露水,实际却已至婴变期的境界,这剑谷中每一柄剑都处在他庞大神识的感应中,扫宣虞与公输祈等人的修为也本该不在话下,只这两人各有各的离奇,竟教他这般活了五百余岁春秋、见识不知多广的修者亦意外不懂,保守选择了退让的态度也不乏这方面考量。
公输祈的古怪他还可以不去多管,但宣无虞…断水生就剑灵,这是虽决计未测却早为既成的事,而剑灵与剑者心意共通到一定境地,才有炼成“神识剑”的可能契机——“神识剑”,已至“本命剑”的前一境界,剑已完全随主人心意而动,由剑者用神识操控左右,乃至便如断水此般,收放自如,剑体长短大小尽全然随意变化,而下一境,“本命剑”,便是以剑结命入体,将剑器纳入丹田炼化,剑灵则融入识海,使剑与自身、神魂真正修炼归一,此境初始,对敌当下或还需口吐出飞剑以运用,但当炼至大成,已彻底人剑合道之时,便不再御实体剑,而是人即为剑,修剑者所释放操纵的每一缕真气灵力便都是恐怖的“无形剑意”了,宣无虞分明还未及元婴境,神识强度却已能纯熟驾驭断水,这种情况世所罕见,此一奇也,而第二奇则是,宣无虞却显然根本没有进一步以断水修炼本命剑的意图!十五六年过去了——就算江潮生不会教他,可公输祈就在他身边呢!如何修炼本命法器都是共通的,相信宣无虞绝不会未明悟该如何炼化本命剑,然而却选择了将剑长久敛入蓬莱镇山令,诚然那法宝本身即是蓬莱整座灵境的微缩囊括,其中极致的灵意必能最大程度滋养裨益断水剑灵,但宣无虞此举背后有没有其他深意呢——如只是对断水品质尚不满意,他也没接自己方才试探说要帮他重铸剑的话茬…欧冶烛暗自沉思…还有,如今当面观宣无虞气韵神采俱疏淡清朗,怎么也分毫找不见…的隐兆!…以及欧冶烛相当关心的:断水的剑鞘到哪里去了?!
察觉到他的打量,宣虞收回望向窗外谷中的视线,对他笑了笑,可英眉下,掠来那剑一样尤为明亮慑神的眸光却令欧冶烛蓦地不由心惊了下。
欧冶烛亦牵扯起假笑,随即恰出现由头,忙像是惊喜地站起身赞道:“哦?这么快!老儿感应到宣宗主那名风灵根的女弟子已拿到手了:青萍——是把不错的剑啊!”
宣虞也很配合地好说话的模样:“是嘛,那就去看看吧。”
而聊着天走到剑谷阵外时,恰赶上闻人语出来。
她身上衣衫数处残破,被剑气划出许多伤,步履也有些漂浮蹒跚,气喘吁吁,汗几乎都把衣服湿透了,简直像过了遭水,显然耗极了灵力,但神色是掩不住欣喜的,见到众人,第一时间就把取得的剑交给宣虞看。
宣虞拿到手中,随手掂了掂,而后一转手腕演练了下:轻盈灵巧,极适合快招多变,而伴随剑式连续微小的转折变化,剑梢间卷起的细细风缕竟于最终汇集扬成了劲猛狂飙的一阵大风!
“风起于青萍之上……”欧冶烛原本还想好好介绍下这把剑的优势、用法,刚起了个头,宣虞便已尽直接呈现了出来,于是也不再赘言,转而道:“宣宗主露的这手是‘快哉风’吧,昆仑前大弟子凤栖梧从前最喜欢惯用的一式剑法。”
“嗯——挺适合你的,”宣虞只是笑了笑,把剑还给闻人语,问她:“你满意吗?”
闻人语崇拜地看着他,而小心珍重地接过剑:“我知道相比剑谷里其他风属性的剑,它可能算不上最优——从那些剑怒而回击激荡起的飓风便晓得必厉害极了。但我使尽了所能,它们也并不愿意归顺我,”——无论她以多快的身法速度、多出其不意的角度,仍屡屡被飘举躲开、以剑气凶横掀飞,就在她已然消耗尽灵力几乎以为这趟要落空的时候,第二次尝试,这青萍剑却腾挪得稍慢了一步因此被她转手顺利拔了出来!闻人语肯定地说:“这就是我现阶段能力所足够拥有的最好的剑了,所以我很满意。”而青萍或许同谷中其他剑是相形见绌的,但与她从前的佩剑比较而言不知好上几何!如果不是宣虞给了她如此机会,以闻人语的身家、现在的本领,更不知还要努力上几十年才能够有机会获得这样一把宝剑,她深知这点,但在表达上口讷,感激的话也不便多在外人面前讲,便变成了个不好意思的笑传达。
“那就行。”宣虞道。
“女娃娃谦虚了,是你通过自己探索出了风阵的关窍,也降服了青萍,”欧冶烛这话虽听起来像奉承,却是发自他本心的感慨:“宣宗主这个徒弟和你本人性格有相似啊:不骄不躁——真是弥足珍贵的心性。尤其以他们几个现今的修为,一味贪图太好的剑,反而不利于自身砥砺修行……”
然话音未落,便一道震动山谷的耾耾雷声响起,而肉眼即见个小黑点转圈翻滚着就从山顶坠堕而落。
公输仪略色变:“天白?!”
“这小子倒会挑!”欧冶烛笑道:“‘悬翦’——可谓是我谷中脾气最‘暴烈’的剑啦!”
*
越发陡峭难登的崖壁间,施天白健步飞跃,直往那青云端上——雷属性的剑皆直插在崖顶附近。
而施天白的想法无比直接,都好不容易到这里了,一定得挑把最飒的!于是早就寻觅瞄准了外型最霸气威武的那则大剑,握到剑柄的一刻,他便是一喜:自己预感是妥的!这重量质感绝不一般!
他先试着用力,半天却纹丝未动。是以接下来运转极了丹田内能调动的灵力,咬牙狠狠铆足了劲儿——终于,有所动静了!他成功把这剑往外拔出了一小截儿!露出好光耀的一段白刃!
然施天白心里还来不及松快,紧接着,剑刃更闪亮了,从积蓄到释放的短短一瞬,只见白光溅射,施天白映满欣跃笑容的脸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割裂——列缺霹雳,悬翦爆发的雷电剑意,直将周遭崖石劈得轰然崩摧!
更遑论施天白?!
施天白别说身体僵木到失去知觉,甚至在坠落下去的过程中一度失去了意识,险都要直掉进谷底丹石矿熊熊燃起的赤火焰里,才被炙烈热意烤得骇然赶紧挺身扒住了石崖。
但他思路恢复通畅,第一感觉却是兴奋到脑壳都在嗡嗡震鸣:好威赫的剑!他一定就要得到!
恢复了少许气力,就再度注入了鸡血一样往上攀,甚至因为全身还处在麻痹状态,沿路刮的剑风都不惧怕了。
不过他也不是蠢的,这回做足了准备,拔剑前就先往剑柄贴上了避雷符。
果然,有效!施天白也不托大,甚至接下来每较力稍拔出一小段剑刃,不等霹雳剑意酝酿,他便眼疾手快地先下手啪啪啪——避雷符不嫌费地往上镇压。
“看你这小样儿罢,小爷还治不了你……”施天白得意勾唇,然而,话音落即,倏地,所有避雷符便一齐高速被燃成了飞灰,迎面即悬翦更粗犷暴戾的雷电剑意!
隆隆…隆隆…谷中雷声回荡不休,一而再,再而三…施天白感觉自己已像堆干裂的柴火了,丹田枯涸、浑身上下更被劈得焦黑,他怀疑自己下一口气只是呼得稍重点,撑不住,就会力竭得瘫倒下并再也爬不起来,所以他坚持硬挺着,近在咫尺的剑柄在他眼里出现了晃动着的叠影,他抹了把脸,再度鼓起勇气上前尝试取剑,而恰在此时——一声寥远得仿佛亘古的悲兮剑鸣响彻了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