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间的群星在这一刹忽然光芒大盛,风刮起行云的流动更霍然加快,不正常的流速竟让星河仿佛陡转了个回环,而离得这样远,施天白都清晰听到了谷底那龙卷一样溯溯的水流声。
在这声闳大的剑鸣里,天和水的流逝共同构成了一种旷远的闃寂,其中的万籁万物都宛如置入了被剥离一切的空茫。
剑谷中千万柄剑更同时震悚安分下来——谷中无尽的剑气顿然消弥一空。当然也包括悬翦方要逞威风震烁雷意的剑刃。
如是正常的反应,或许该往事发的龙渊底望上一眼,但施天白已太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在这一桩事,只下意识发觉到了:好机会!一举便拔出了悬翦!
而欧冶烛本来正在笑呵呵地同宣虞等人遥遥旁观施天白的乐子,委婉宣判他这种不屈不挠的毫无意义:“悬翦上一任主人是走火入魔而死,它的剑灵也因此染得格外躁郁,没有金丹中后境的实力,休想压制得住它剑灵的暴动……”
然而,下一霎,他的言语、表情全被突兀的愕然挤作了空白。
*
——时间倒退回一刻钟前。
月映渊心晌,兰因入水,为了证明自己不比阿萝差到哪里,不想让她能继续小视自己,兰因别着劲儿故意一直往深里潜。
然而,不知不觉,若水吊坠掉出了衣襟,而本该愈来愈危险的水底,兰因游经过时,所有剑都退缩打战,这让兰因更加只注意到了龙渊穴眼所插那柄剑。
兰因学过阵法常识,看出龙渊本就是剑谷风水阵生气的阵心,而这把剑所立这位置显然意味着乃是镇渊、甚至镇谷的独一件宝物。而且它对兰因有种难言的冥冥中的吸引。
他曳游得更近,更细致地观察,若水吊坠这时则漂浮了起来,与剑周遭那少许银白的光点相映流转,渐渐凝聚成剑形,剑柄上的星宿雕饰一时更亮了,中心的斗星尤其璀璨,发射出的光芒照亮了渊底,咔嚓一声,剑格竟然自行松动了!
水底这时因其他全部剑气的消荡尤显安静祥和,兰因的灵感未觉任何隐患,自然就没想太多,便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执起了剑柄。
欧冶烛告诉他们,按照谷中与诸剑约定好的规矩,如果你能顺利拔剑出鞘,就代表剑也相中了你。
但兰因力拔的过程异常艰难缓慢,这把剑虽自动弹开好像做了邀请,却又并不太情愿,兰因感觉好像有千钧坠重一样,压根不是他用灵力能够犟劲的,而剑柄间的星斗之光却在黯淡,眼看剑格就要重新紧回去了。
兰因心里一急,下意识就凝神调动了自己最强的力量一搏,他的识海翻涌流溢,自紫府透出,再一次漫涌到眼瞳深处,这一次再没有落夫人打断,肆无忌惮地占领了兰因。
他的意识几乎完全被这份冰冷吞没了——全然不知道外界在发生什么,只剩下一点对自我的感知还未泯灭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笑。
这不怀好意的声音每每让他痛苦恶心得寝食不安,但在这一刻,却飞快唤醒了他的神智!
怎么回事?!!兰因发现剑不知何时已被他彻底拔出,横剑当胸,而龙渊已完全化作了水漩,将这把剑高高托擎而出,升向半空,天际灿烂的星光一时像尽集于这柄剑上!
这七星宝剑再度横空出世的轰动异象,便是在谷外也看得一清二楚,众人反应各异:公输祈惊讶得吹了声口哨:“哇哦~”而阿桑阿萝还未有欧冶烛的城府,这种状况下顾不得掩饰了,于是与公输祈俱第一时间转头看向了宣虞。
宣虞反而是在场最冷静的那个,只是也愣了下神,像是不确定地眯了眼仔细去觑兰因手中那把剑的特征,然而就在他确认这晌功夫,自进入诞生地伊始便丝毫未露存在感的断水,雪鹤剑灵骤然现形,一声凄厉愤切到极尽嘶哑的鹤唳,蕴含着玉石俱焚的仇烈恨意,竟是硬生生挣脱破了镇山令的束缚——断水剑意的极致能有多快呢?宣虞只是因不料而慢了瞬息未及缚住,它便已自行离令!速度根本以肉眼都跟不上!
断水的剑意有多么酷凛呢?只来得及捕捉到它划过的轨迹,便见飞雪狂肆,原本焕焕卷起的水流就在这遽然间结冻,戛然被粉碎作齑粉,无尽破灭!那月光下冰一样晶亮的剑尖,好像把夜色都惨然划开,径直朝兰因手里的剑争锋而去!
铮——最直接的对撞!近乎击穿了在场人耳膜的尖锐一声!谷中群剑皆本能地伏拜不已:正激鸣的,分明是隳剑的金石恻声!
断水几欲击穿的一剑下,兰因所持剑锋被压迫得甚至弯出了半月的弧度,若当真折断,这一剑恐将直戳刺穿兰因心脏!他的胸口已然感到了料峭寒意,却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抗衡!
因为在断水袭来的一刻,宣虞便飞身跟上了,根本无以收束得回,于是宣虞竟是干脆徒手抓紧了剑锋制约!比兰因更近更先遭逢剑意的,分明是宣虞绷白的右手,硬生生把纵溢的剑意握了回去!
鏦——伴随着剑灵犹在不甘的鸣叫,剑意消逝,兰因与宣虞同时落地,众人也急着赶了过来,但宣虞没再给任何人看他热闹的机会,谁也没睬握着剑转身就走出了谷。
“师父!”兰因慌忙就想跟上,结果公输祈“哎呀”叫了声,撂下句:“他气头上,你快别去激他!”紧跟着宣虞而去。
师父生气了?生自己的气?!兰因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注意到雪地上,随着宣虞离去滴滴答答流了一道的血迹,还在怔怔地想:师父受伤了……
但其实他身上也有也被零星流溢出宣虞手掌的断水剑意划伤,那特意络缠在腕间的发带便断了,而除了衣裳,更散乱了一地断落的青丝,根本分不清属于宣虞还是兰因。
兰因胡思乱想着,留下的其他人也都各有心思,施天白下得山来就看到这诡异的沉默场景:“干嘛呢?”
欧冶烛清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你们都取得了剑啊,”介绍过悬翦,到了兰因面前,他顿了顿:“而这把剑……”欧冶烛眼中纠结地连续闪过珍视、悔恨、无奈等数不清的复杂神色:“是我此生唯一铸成的一把七星宝剑,当年,剑仙持纯钧前来剑阁,要我以其为剑元重新铸剑……”
“纯钧?”公输仪无意识重复了遍这则如雷贯耳的剑名。
“对,威道震世的太阿和尊者无双的纯钧,昆仑和蓬莱数百年来的镇宗二剑,”也是欧冶烛评名剑谱一度并列成第一的两把绝世名剑,欧冶烛苦笑了下,微不可闻地叹息:“所以我没有抵得住诱惑……”
重提这段他人生中最无法磨灭的往事,欧冶烛眼前又浮现起当时的情形,也是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构成无法抵抗诱惑的,也不仅仅只于重铸纯钧,更重要的:江潮生为此还带来了两具骸骨。
其中一具剑骨,属于纯钧由江潮生继承前曾经、也是真正的主人,蓬莱二十三代掌门人,剑尊晏含景。而另一具,欧冶烛即便今日回想,仍有同当年见到时一样的颤栗:
“这骸骨主人生前乃是……”欧冶烛惊声问。
“或许你听闻过,”江潮生这样回答他:“域外天魔。”
“我将他们铸成了一双对剑……”欧冶烛喃喃。
纯钧……江潮生……对剑……这些关键词灌入兰因耳中,他猛然想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震惊看向手间:“这把剑是……芙渠?!”
“是的,”欧冶烛整理好了心情:“剑仙将这对雌雄双剑赐予他两个徒儿后,芙渠是其曾经的剑主为其命得剑名。”
兰因突然回想起自己拔出这把剑时脑海深处响起的那声轻笑,一种莫大的恐惧顿然席卷了他:“神幻”——代表辛夷力量的那个“神幻”根本没有被他杀死!自己会取来这把剑有祂在作怪!对不对?!师父会动怒也与此有关……
“继承了母亲的容貌,继承了母亲的遗泽、地位,当然也要继承母亲的剑,和她相应未完成的使命……”那语调戏谑的声音果然回应了他,证明一切都根本不是他的幻觉臆想:“这应当叫:命运的归位。”
兰因猛地应激丢手,芙渠一下被他剧烈掷到地上:“不!我不要这把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