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alaya(阿黎耶,省称黎耶)意译“藏”(又称“种子识”、“根本识”、“果报识”等)即含藏生起万法的种子,一切事物、善恶种子寄托的所在,为宇宙万有之本,是世界和众生“自我”的本源,也是轮回的主体和解脱的依据。本文因果业道其他原理也皆是由“十二因缘,三世因果”等佛教理论改编而来的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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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之期已近年关,施天白兴奋得前宿整夜都没能入寐,坐卧不安得折腾到五更天,就忍不住过来敲雪居的门催促了。
结果鹦哥给让进来才知,他来得显还没到时候:年末宗务尤其堆积,宣虞趁离开前去集中安排处理竟仍未回来,而兰因压根还在没事人一样睡大觉呢!
——入冬后,格外长夜漫漫,不知是否受其影响,兰因原本渐渐探索出了些自主性的梦境,也竟完全堕入了昏噩的黑沉。
然兰因已习惯夜夜入梦去见那个看起来十一二岁——比他现今的年纪显然还要小两三岁的宣虞了,每每在入睡前都要虔诚祈祝一番“今夜也一定再度梦想成真!”盼望着能借“树形”偷偷与梦中的那个少时宣虞再多产生些亲密的接触——自那一次“不经意”地散播婆罗花擦过了他那淡薄的唇瓣后,兰因便无意推开了心扉间最秘密的一扇,雀跃而乐此不疲开始有意借梦制造起重演这令他心跳怦然的场景,长久以来,不仅沉浸其中,油然幸福未感丝毫倦怠,甚至贪恋得每每都脸色红润、意犹未尽地微笑着不愿醒来,白日里再禁不住回想起那个小人每次还因此被引得抬眸专注凝视过来的场景,兰因都还忍不住上扬嘴角,窃笑着把脸深深埋藏进被子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反复打滚,然后又长久久、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了,他原本内心深处只暗暗可惜了作为“树”能做的这些固然隐秘,却毕竟不能更亲密了,不料这下突如其来全被剥夺失落,可想给他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吧!
兰因在梦境里无疑也是有清晰意识的,让他迫切想要撕开这份使他陷入“无明”的黑暗,重做回他想要的,在这样不知奋力使劲了多久后,他在突然一刻竟谛听到了某段话声:
明明说得是汉文,却似有古怪的拗口。分明像来自极近,却又给人遥远无以捉摸的缥缈感:“见到了?”
半晌没有回应,声音的主人也似不以为意,继续发问道:“知道他是谁么?”
“对了,陈清妙未曾告诉你——你一直在找的这个娃娃就是你原本的正身,”等不到回答,他又自顾自笑了,也自答:“而他就是你这个‘鬼煞缠身’的对子:‘血食人间’。”
耐人寻味的停顿——于是好久无人再言、只有风拂过的轻微窸动后,忽然响起一个令兰因一下激动起来,顿时全忘了探究别个的少年嗓音,似乎因久未开口而透着沙哑,警惕笃定的语气道:“你知道…你过去也一直在监视着我。”
兰因无比肯定这属于年岁尚小的宣虞,因此急切地想要拥有视界再看见他——可这时却冷不丁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对啊,他是树的话,不就“理应”这样什么也看不到嘛?——没有眼睛要怎么窥视!这念头兀地冒出,几乎让兰因说不清来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所幸他马上想到:这是梦,只有梦里他才作为了树!而且这是他的梦,是由他主宰…那么他就要——兰因不断重复的强烈意念竟让梦境渐渐摇晃了起来,像慢慢在“睁开眼”那样,随即当真缓缓朦胧显现出了对话相对应的情景:以他的视角,看见了窗外郁郁葱葱洋溢生气灵意的婆罗树叶,也看见了窗下身著囚服浸着明显被鞭笞血痕的宣虞,与他对面安坐的一个人——兰因发现,自己居然好像换而是变成了那个一直挂在祭殿窗边的娃娃?
与此同时,宣虞对面的那人又开口了:“因我是你的契主,你属于我,Asura——先别再急着否定,你的意愿无法主宰改变事实,你没有这样的能力——你并不是愚知者,所以我想你已能通过你从前一系列经历充分认识到了这点,甚至如果没有我暗中一直以来的襄助,你是弱小得只能死在江氏手下的,更遑论你下定决心的报仇呢?——可你立誓答应过你姨母的,你要如何实现?——而在此世间,唯有我,能帮你达成。”
听对方提到他为宣桃报仇的意愿,宣虞充斥着血丝和淬血敌意的眼中终于有了微许情绪的波动,自然被捕捉、以此更循循利诱:“你不是始终苦于找不到自己的道吗?不是更早发觉此方世界被仙佛垄断,道法是不完整的了吗?这使他们的封锁愈发不足以支撑下去了,”他对此轻蔑嗤笑,示意窗外:“而他们想要找到却无能的这世间仅剩的‘道种’——道之万法本源,唯掌握在我的手里、即在你这面前……”
宣虞通过“道种”的称呼以及循他目光所指向:“你在说,这株树?”
“缘起于种,生现行相,此即万法相状……”苏娑诃话音却不由一停,因准确说在他发声前,像立即响应宣虞的话那般,便有七彩的灵光异蕴自树间流溢而出,织成无数根系般繁茂的灵线,千丝万缕连到了娃娃身上,而在娃娃的身体间,刹那结出了一枚灵光神异的种子虚影!不仅同时教面貌惨淡的娃娃与宣虞的周身都充盈上了温暖的灵晕,此时附身在娃娃的兰因耳中,更直接谛听到了天音一样的道义:
“修因果业报,即证阿黎耶,于轮回间求得超脱:缘起于无明,因而妄生一切执著,缘痴有行,缘行有识,缘识有名色,缘名色有六入,缘六入有触,缘触有受,缘受有爱,缘爱有取,尽心竭力以求得、千方百计以图舍造业,所作之业为因,业力牵引,依因感果,必招来世受生,演成三世因果轮回……”
——宣虞因伤而惨白的脸色都因沐浴光晕缓和柔化了,但他只是静静听了稍会儿,就反应冷漠乃至尖锐地突兀问:“如果我不遵循呢?…就会落到那个你特意教我去看的地牢中的人一样的境地是吗?”
苏娑诃从这“天授”显示起,便顿住了,故而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回答,反应无疑就像默认了宣虞的误解,既而才意味深长道:“你知道你现在在拒绝什么吗?——修罗的合道正缘,也是你唯一可以夺取、彻底改换你和帝释双方地位的契机……”
可宣虞弧度优美的唇瓣却是开阖,清晰坚决地打断道:“我、不。”
苏娑诃赫得一声笑了,那标志性的三对异瞳这时无比精准锁定到了娃娃的眼睛,兰因与其对视上的瞬间,便觉脑子嗡的一声!——因苏娑诃“现在眼”的瞳相间照出的仍还是娃娃,可“未来眼”倒映的,却分明是兰因本人此刻的面目!
灵魂被隔空看穿让兰因整个人毛骨悚骇到了极点,更僵得动也无法动,于是眼睁睁就见在苏娑诃过去眼瞳相里映现的,那根结在娃娃身体中的绿色灵种倏尔便开始发芽、遽然生长、开花、结果,而在这过程中,婆罗树变幻的法相之下,无数零星的跳跃片段随其电光似的闪逝:
从宣虞蜷缩在驶来的囚车里最初怔忡望向婆罗树的那一眼,到他作为最底层的奴隶被各种役使殴打…从他第一次看见祭殿窗边挂的娃娃为之怔愣住,再到他下入其下遍地是被吸尽血人尸的地牢,见到那个被缚禁在十字架上的少年——对方在双方静滞的对峙中忽而有了动静,少年自己亦像一惊,就想掩藏,可未来得及,便已被宣虞无比迅捷地捕捉——宣虞目光紧紧盯住那未完全收起、分明是自其手指血管延伸生长出的灵性枝蔓绿株,上面沾血的芽丝还在触角般朝向他不停波一样摇晃荡漾着,像自顾自友好地打着招呼,少年的身体状态却相反,似乎处于极端的紧张戒备,直到宣虞若有所思开口:“你是……木灵体?所以被他们囚禁利用?”而见对方只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自己,极昏暗难视的环境间,宣虞这才隐约注意到他外貌的特征:“你不是被掠来的中原人?…听得懂我说话吗?”宣虞说着拿起抹布,草草抹了两下少年遍布污血的脸,少年皱眉想躲,但宣虞动作蛮横,于是粗暴擦出了对方整副更清楚凸显妖异青红血管的面庞——相貌陌生,却让兰因在一刹那诡异有了某种感觉,更让他眼眶莫名酸涩涌出泪水,下意识想脱口:“不要…!”然随婆罗树法相之变幻闪现的片段俱只有一霎,还未待兰因意识到他想抗拒阻拦的是什么,婆罗法相便已如雨花落,化成血祭爆开的无限血色,兰因看到宣虞也在满地伏尸间踉跄倒地,作为祭品被疯狂吸掠气血的最后关头,眼中强烈涌动的剧痛、恨意……
在此同时,苏娑诃于无数时刻的法言亦潮水般层叠汹涌,伴随灌进兰因耳际:
“Alaya,你选择了他?为什么?难道你不愿寄寓帝释焕发?”分明他所说并非兰因已知任何一种语言,兰因却毫无障碍便理解了意思:
“…自最初的梦启,你赠予他祝福开始,我便觉出你对他不同的意味。他到来‘穷生死阴’后,你更如此无时无刻不悄然连跹化作风、光影、月色、花雨…为与他相近……”
“你执意选择他,甚至不惜悖逆我……”
苏娑诃瞳间,七颗果实已在树间结成,又砰然落地,下一刹,婆罗树便灭于一道毁天破地的剑意!
兰因的梦境也刹那间剧烈动摇着垮塌了,他的神识更于堪比在识海中自纵若水的灭顶濒死感中,最终谛听到了一段遥远传来的预言:
“黎耶,你已痴妄追随他而去,转生轮回为人…”
“——可他依旧不肯皈依你……”
兰因蓦地自梦中惊醒过来坐起!头痛如裂、耳鸣不休,心脏、身上每一处也都绞痛不止,竟仿若真经历了什么碎尸万段的破灭一般,而在幻痛悸恸中抑制不住地不绝抽搐,更一直无法自控地泪流,甚至情绪悲恐到了极处带来生理性的作呕,缓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才稍好转,能看清感知到些眼前的东西了,又过了好久,脑子才木木得能转,只是却惊疑发现:自己竟已记不清引起他如此猛烈反应噩梦的具体内容了!
脑海里唯能回想起的只有附身娃娃又见到了宣虞的掠影——可若如此,怎么可能是噩梦呢?兰因手上下意识纠结掐紧了,才发现手感不对——咦,原来他今夜竟是无意识把娃娃抱在怀里睡得!
所以是娃娃才又让自己梦见了师父从前吗?但历过这遭罪,也并没有能教兰因如包括宣虞在内的其他所有人一样,认为娃娃就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开什么玩笑,小絮儿怎么会不好呢?他仍旧小心地保管,甚至就在翌日晚间,在小小地纠结了一阵后,兰因仍是选择了把娃娃牢牢搂进怀里,抚摸他没有表情的脸:“你保佑我今夜也再梦见师父好不好?”
这以后夜夜也皆如是,他也确实都得偿所愿了,此后入梦,便都化身了那只幽灵一样的娃娃,不过不知是他祈祷太奏效,还是“别的什么因素”在无形中发挥影响,他关于宣虞在婆罗门场景的梦境里,再没有涉及到苏娑诃和那个少年了,而视线唯集中在了宣虞一个人身上。甚至偶尔,因宣虞会和娃娃有少许交流,兰因的亲临体验感不断增强,前夜,他就觉得非常浪漫地陪宣虞一同看了雪。
而施天白过来这时候,兰因则正因梦见宣虞突然踹翻椅子暴起杀人,血溅三尺,喷满了他左半边散发下脸颊的场景,情绪兴奋得在梦中无意识蹭腿呢!可紧接着毫无准备地,身体上就是一凉——施天白直给他掀了被子大吼:“都几时了?还美滋滋乐着睡得香呢!你是猪吗!”
兰因被驱赫得立马翻身坐起,心跳都险些骤停了,心虚下下意识扯回被子叫:“师父?!”
“啥师父啊?师父还没回呢,”被子瞬间已被兰因盖覆了回去,兼之黑灯瞎火,施天白当然一点异样没觉察到:“这么年轻就眼花了?小爷你大师兄!快快起了,别耽误了正事!”
兰因仍在惴惴心乱,不放心又连连左顾右盼,确认宣虞真是根本不在附近,才后知后觉被施天白这个二愣子气得头昏脑涨,也毫无心思跟他装相了,沉了脸怒斥:“谁许你进我屋里来的!给我马上滚出去!”
施天白还要跟他呛声论理:“欸你怎么说话呢?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
兰因已经裹着被子跳起来大喊:“鹦哥!把他轰出去!”
——而是时,宣虞已披星戴夜处理完了代办事宜,最后依次交代打发走裴积玉、秦松烟、卓清涟等人,他教丹哥召来了郗兑。
郗兑过来的时候怀揣清妙来信,十分的忐忑,其中一分是想起了宣虞态度明确的警告:无紧要火急的公干,勿要再直接找来雪居,跟丹哥走程序汇报,宣虞自会择空安排见他——很明显在兰因与郗兑间,宣虞因种种觉得是郗兑讨嫌当回避着;而另外九分则都要归结于清妙这封回讯的具体内容了。
然郗兑交呈上了信,却没在宣虞阅读过程中感知到对方产生他所预料的不快、愠怒、惊讶等等情绪,这使郗兑有了点勇气询问:“宣宗主,据我师父在信中的回忆:当年婆罗门法界会现世,和他们内部自己的血祭出了差子有关——他们请求神树赐予妖惑力量的终结祭祀失败了,且说来这些内幕,俱是通过搜魂您记忆得知的,当时仙盟赶到,妖惑祀物的尸体正乃是和您一处被发现,其早已和婆罗树一样被若水碎尸,并且剑仙还又对着那曝尸补足了数剑……后这妖惑的残骸更与树尸一齐彻灭于渭北凤氏家主放出的九天涅磐火中,最终销的是连灰烬都无……”
所以陈清妙肯定告诉郗兑,那妖惑祀物经仙盟诸大能仔细排查已死无疑,更提到据宣虞记忆来说,制造妖惑究极会失败,则与宣虞本人在其中作梗脱不开干系——他到婆罗门后,是被那门主魔首收作亲传教养的……当年之所以会严密封印他的记忆,也正是基于宣无虞获授太多婆罗门邪法,与其牵系过深,乃是无可争议的魔教危险分子。
宣虞淡定道:“但你不是清楚,提桓还活得好好的。”可见陈清妙所以为并不足尽信。
“那到底怎么会?!”郗兑忍不住:“就算我师父被蒙蔽了,可剑仙、映月禅师这么多大能……”
“所以‘那个妖惑’大概确实死了,”郗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措辞的微妙,宣虞的视线则逡巡在江潮生曾对其杀戮“虐尸”的相关语句间良久,才继续道:
“至少当初那具躯体死得不能再彻底,故而不管提桓究竟用何种形式秘法‘活’了下来,他现今的状态都存在显著问题——按常理,他再度复辟血祭后实力大涨,可我当初故意设在幻妖本该状态巅峰的月圆之夜与他交手,在分明还有辖制我手段的情况下,他却不敢调动万一的实力,我便彻底试探出了他的虚张声势——是以你师父对他的认知也大差不差,他如今大概就是具拙劣仿制的赝品。”
“其实更早也都有端倪,”宣虞随手把玩着笔毫,评论起提桓显得漫不经心:“他惯来假作游刃有余,动手向是一副有所保留的模样,不过虚实究竟如何,着实有待商榷不是吗?——不只是对着江潮生从始至终畏缩躲藏不及,他实力大概也晋到结婴前后了吧?然对摩天,不也一味只会借刀杀人的把戏?一介捡漏得来的魔主,威慑别说比其前任摩天,便是迦楼罗,也未必能及。”
此言非虚,若真论起作威出的赫赫恶名,比起帝释,反倒其小弟檀金,靠那数不尽残忍烧杀劫掠的恶贯,升为了修界能止小儿夜啼的新任头号大魔头,而帝释在外的印象,都集中在狡诡叵测一则上。
不过郗兑乍一听宣虞这番论调,下意识还是想辩:“狷者亦有所不为,也没人会像您一样罢…”对江潮生、摩天迂回避战,倒也不能说明甚罢!——这世间还会存在第二个疯子偏要直接去与他们争锋吗?
而这念头转过后,郗兑却忽觉一阵茅塞顿开:怪不得!他眼里的局势分明从来是提桓轻巧制胜处处占主动优势,然而现实却是宣虞压根瞧不上提桓,反倒是提桓一直在耿耿介意妒忌对方!
至于宣虞提到的血祭结束后,提桓的异状?郗兑可以说全程就处在其身边,回忆下来确没怎么见过他大肆出手!……但转念又想到问:“可如果对他当真弊大于利,他又何必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再举行血祭?”
提桓为何贪功迫切结魔婴?对此宣虞当然深思熟虑过成千上万遍,可他不愿与郗兑聊,甚至不想放任对方再往深去想,于是轻描淡写丢出一记重磅炸弹:“‘暴露身份’?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忌惮这个?哦,他和你讲得?那当然是在故意误导你了——起码,贺紫芝和凤启黎一定是早知晓他‘身份’的。”
“药姑和渭北凤氏家主?”郗兑震惊:“宣宗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瞎子信中的内容,我都应下了,你转告他,尽快安排给我解禁,至于该段记忆到底是真是假,是否经过扭曲篡改,何为真何为假,我会自己下判断,”宣虞叩手道:“他忧虑的,我都可做确凿保证:我已与《长生诀》缔约结道,就算回忆起什么魔道教义,也不可能就为此背离仙道——可凭三年内,我必晋冰心第二层为证。另外关于他担忧的婆罗种,思邈道人所带回蓬莱那枚,后来确实辗转落入了我手里,不过,老瞎子与其忧心我考虑利用其做什么,不如去操心贺紫芝和凤启黎到底同提桓做过什么勾结交涉,又在计划用各自分得的婆罗种谋甚。”
“宣宗主,”郗兑嗓子发涩:“指控要讲证据……”
“很可惜,心怀要拯救天下的不是我,是以我对破解昆仑那边究竟在搞什么勾当不感兴趣,”宣虞轻哂:“但我可以提供给老瞎子几条线索:一,凤栖梧作为昆仑曾经首席大弟子,凤氏新一代的佼佼者,究竟为什么要放弃大好前途去与魔教,更准确说是当时的魔教左护法——提桓为伍,就凭他们年少那点惺惺交谊吗?我听兰因讲凤栖梧醉后曾倾吐完全是药姑和凤氏强迫他至斯,那么在他心怀迟疑动摇的情形下,凤氏对他的揭发检举不就是非逼他再无路可退?”
“以及你以为凤栖梧、提桓为何会和辛夷有上牵扯?提桓畏惮江潮生,故而才要引诱利用辛夷替他盗取走婆罗种,”宣虞模糊了关键道:“提桓会多番教凤栖梧去接触辛夷…”更重要的是:兰因,“我猜测也与婆罗种的问题有关,只不过凤栖梧最终似乎还是选择了叛逆药姑、家族,”而宁愿自我了断、把兰因交给宣虞,这决烈的背后,“那么以他的禀性反推,昆仑与凤氏背地的行径一定是他极端反对绝不愿苟同的。”
“二,便是凤栖梧自戕、维摩诘沦陷后,仙盟高层中仍存有提桓内应——还记得檀那吗?他当初入昆仑辖域多次被暗算后,便再不接受仙盟的联络、‘保护’了,我猜他应当也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郗兑仍是不敢置信,或说完全不愿相信:“可药姑作为仙道一方领袖巨擎,与魔头勾结,怎么可能?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像江潮生、贺紫芝,甚至思邈道人、你师父……”宣虞却是道:“当未到达他们维度时,确实难以预计他们的思想。你眼中提桓危险恐怖,但我判断至少在贺紫芝看来,提桓是掀不起真正会威胁到她的风浪的。还会顾忌吗?”
郗兑注意到,宣虞说这话时,亦是神情自然轻松,他突然想到了兰因:“因为一切还尽在鼓掌之中?”
宣虞也没有回避,甚至笑了笑,这个笑完全是郗兑陌生的,与谈论公事的从容截然不同,流露出真正的愉悦:“对。”
*
而宣虞回来的时候,施天白和兰因还在隔墙互叱,施天白耍滑,看见宣虞,故意没叫师父,反而大了声音:“我昨晚耍了一宿剑,二师妹也是天天五更就起来练剑,风雨无阻,结果有的人,趁师父忙不知道就偷懒呼呼大睡,督促他早起床还耍上脾气了,真给我们师门抹黑啊!耻于和这种人做同门呀!”
兰因被他最后这句踩中尾巴,顾不得擦脸上的水,啪的一下怼开窗,急颜厉色就要骂回去,结果一下对上了宣虞偏头正睇过来的脸,自什么都顾不上说了,脸还肉眼可见便微微红起来了。
施天白偷笑他那已恶狠狠张了嘴却突然哑火的模样,趁胜揭穿:“师父看见他私下这恶劣的面孔没?他平时就对你装小绵羊、乖乖崽,实际上,又惰怠,又恃宠而骄,成天对我凶巴巴没好脸!”
兰因见宣虞闻言只是微弯眼睛笑了下,没一点生气的模样,心里一飘,就顾不得理睬施天白了,跑出来,携着宣虞的手,把他一路推进屋安置坐下了,蹲在他面前:“师父,咱们这趟出去,不是说回程还要顺便带我们在附近历练番嘛,那么算起来这么长日子,随身要备全哪些?你最喜欢那套天青玉的茶具、现用那套炉瓶三事……”掰着手指数老半天:“…好不好?”
兰因边和他商量,边就里里外外歇不下脚地忙活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要有他在,宣虞身周这些起居杂事就都被包揽了,鹦哥、丹哥想插都插不上手,于是只能远远闲在一旁。这晌看了会儿兰因张罗得不能更细致入微,宣虞果然就对鹦哥道:“——那你便无需跟着去了。”
而兰因收拾好用品,又开始和宣虞商量穿著,还要携带什么行装,而因宣虞对此没什么喜好,只偶尔回答下,所以大多都是顺兰因意思的,兰因边说还边自然地为宣虞散发,重新理束——看得出来他做这个已经很娴熟了,施天白开始还在旁阴阳怪气:“哎哟,表现你勤快是吧?”但由于没人理会他的茬儿,后面便不作声了,他这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才得知,原来宣虞和兰因的“亲子装”,都是这么来的。
其实他莫名有点怪异的感觉,但听任兰因这样打扮着的宣虞态度是如此自然大方,又让施天白开始反思这个场景里不对劲的难道是自己?!
对镜映出他们交叠在一处的脸,兰因低着头,持梳子的手都因紧张发了点汗,为宣虞轻梳着发丝时,小心注意着,一眼也不敢往“不该的地方”乱瞟——因为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他对宣虞的感觉、心态不知不觉就有了些变化,他知道镜子正映出自己的模样,就怕露出什么不妥来。
毕竟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人,都绝不会将梦和现实当真混淆,梦里的一切情形、感受在现实都不能行——可有时候,越警告自己、愈觉得是禁忌,紧绷着恪守,心里反更蠢动难忍。
兰因手指反复抚摸着乌黑发缎,终于还是忍不住稍垂下眼,悄悄用目光也模拟自己的指尖,从额头向下描摩起宣虞的脸庞,到了眉骨——宣虞容色偏淡柔,眉就是最浓烈凌厉处,飞扬起意气凛然不可侵、绝对不可由人亵玩的俊逸,最重要的是之下那双摄人的眼睛——就正盯着他看!兰因心神一慑,心跳声怦怦过重了,他的视线根本还没来得及往最吸引他的嘴唇游走,便一下被抓包了!
但其实,纯属兰因在“做贼心虚”。只因宣虞对自己的容貌并没有多少欣赏的兴趣,是以每每都是借镜在堂而皇之地一直注视着兰因都在做什么,打发这时候的无聊,只是兰因不敢瞧,才都没发现而已,这回不意与兰因对上视线,宣虞还朝他挑了挑眉梢,结果就发现兰因动作蓦地定住了,脸好像烧起来一样通红。
“怎么了?”宣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