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虽笑得舒意轻快,可他镇山令间所佩断水却是因他方那番自认剑心空茫的话而真正战栗了起来——不是这两日来不忿闹脾气的故意折腾,相反,这种颤抖被克制压抑得近乎寂静无声,但兰因还是因自身纤毫毕察的特殊灵感,敏锐觉察到了剑灵那份不敢造次的小心和却实在情难自禁的恐骇——断水如此非常的态度,让兰因意识到师父并没有分毫在开玩笑的成分。
而这时,郗兑请见,不仅打断了兰因探究的思绪,且他一下便认出了这个讨嫌的声音属谁:又来!这连续几天,这家伙来找师父的频率也太高了!
郗兑忌惮兰因,殊不知兰因看待他,更是“婆罗门的害虫”!他亲眼见过郗兑和辛夷一样的瘾症发作的癔状,因此无比认定对方也是檀金、梧叔和之有联系的那个婆罗门余孽组织派来,为其所控制,居心叵测为害宣虞的!而在兰因思路里,郗兑对自己敌意陷害的原因也再清楚不过:因为自己不听他们的话,可能毁坏他们的企划!所以郗兑和自己识海里那“脏东西”一样,一直在企图离间他和宣虞!兰因从前没有向宣虞直接揭露,也是顾忌脏东西,现在可算清除掉了对方,可兰因也不敢太大意——他清楚他们多么的阴险狡诈歹毒恶劣!
他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对宣虞不利!所以兰因乍一听郗兑到来,便立即警惕地转身戒备,甚至一只手紧张地把握住了宣虞肩膀——这是个把持的下意识姿态,而将宣虞挡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然而兰因这一回,其实算是“错怪”了郗兑。
因为按郗兑原本的打算,搞清楚宣虞和自己师门的隙怨还在其次,更想的是为借由此话题不动声色向沈乾探问起“妖惑”和提桓的详尽相关,结果未料还没来得及切入,沈乾便示以了他那只诡娃娃!
郗兑全然猝未及防,灵感便被突如其来的幻听、幻视、幻闻充塞了!比心魇发作时还要强烈!他用尽了所有毅力和演技,才没有当场显露太多失态!——但别说这娃娃明显被封印着,便是真有魔性气息也无可泄漏,就看对面的沈乾,也是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模样,郗兑意识到:不好,无疑是因自己喝了提桓的血,才会有此感应!他哪敢还耽搁什么,草草搪塞结束掉和沈乾的会面,便持镜匣仓促赶来了雪居,而一路也就这一柱香的工夫,郗兑耳际幻听到的法铃梵唱便清晰著闻到催入了他的意识,让他意志混乱动摇,眼前更金色灵晕闪烁,仿佛恍惚间竟看到那株神树了——丰沛的甘露自叶尖如雨滴般溢下垂落,无比清甜的气息引他全身血液都如馋虫般蠢动,口渴、不、是心渴难耐!
所以别说找兰因的不痛快了,他把镜匣递过来时,俨然一副发病的形容,整个人已抖得不成样子,话都说不完整,夹杂奇怪的呓语。
兰因不由关注宣虞对此的反应,就见宣虞只是瞥了郗兑眼,随手用灵力把没喝的茶冻出了冰茬,直兜头泼到了他脸上,然后便不再理会这人转而打开了镜匣。
——这法器顶上的八卦镜开光凛然,显然强烈镇压凶祟邪物,其他铜面也刻满禁锢的符咒,内部更是坐落着封印阵盘,里头那只娃娃,是由十三根锁魂针插满鬼脉鬼穴牢牢定死在了其上!兰因跟施钩玄熟悉针法,知道这些穴脉都是特殊作用于魂体的,如果这娃娃真有“魂魄”,想必此约束疼痛更甚檀金那副锁妖铐!而宣虞垂眼打量了会儿,便一一开始拔去那些缠满法性青丝、足有手指粗细的针。
终于将娃娃解放出来拿起,破布比以前还奄奄的,其上的缝合黑线也已有了大半开线的部分,其背后居然还捆绑着一纸命契——修真界但凡奴仆卖身,必结成命契束缚,兰因眼尖,一扫便瞅见了那上面宣虞的姓名、生辰八字、买卖易手方等等:宣虞出身游仙楼,这东西便是他出生江氏便上了的凭证,后自然伴随发卖他交付予婆罗门,果然就见买主那栏已是梵文“???”——兰因认得这就是婆罗门那株神树的法号。
“呵,”宣虞直至这时,方有了点讽笑的神情反应,随即便两手用力一掐,命契瞬间被他暴力撮为了齑粉!将遭受反噬所涌上来的血强行咽下,另一只手却还在加注灵力,青筋迸起,顶着比强毁命契更剧烈的反噬,那只娃娃居然像要被他给生生攥碎的模样!
别说郗兑的幻觉因此消褪去了大半,被宣虞这始料未及的举动惊得怔愣:沈乾不是信誓旦旦讲宣虞极看重这娃娃吗?兰因更被吓了一跳,心蓦地好像被攥紧,猛拉住宣虞手腕:“师父?!”神奇的是,宣虞抬眼瞥过来,郗兑忍不住为那眼神的幽冷打了个哆嗦!可他看了兰因须臾,却是突然撒手放过了那娃娃!转而问郗兑:“你还有事吗?”
不虞逐客的语气,而无论此时场景,还是自己紊乱的状态,显然都不是说什么的好时机,郗兑识趣地行礼告辞。
他一离去,兰因急忙给宣虞把脉,输送灵力帮他梳理稳固心脉:“师父?你这是怎么回事?”他其实也怀着和郗兑相似的疑惑,委婉问:“这又是什么?”
宣虞也在不断梳理真气,闻言厌烦瞥了眼扔到一边的娃娃:“下给我的巫蛊鬼降之类的罢。”
因最近频繁与钟纨等人讨论落花洞蛊术,更研究过婆罗门医典,兰因对这类邪术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惊讶:“师父,所以这个是他们做的你的偶人?”
“老瞎子鬼祟人心的伎俩,”宣虞嗤笑,连咽下血呛道:“可我可不是当年騃儿。”
*
且说郗兑回到谷雨小筑,服药打坐调息,确认幻觉的影响确实是从自己身上消失了,才敢再去拜访沈乾——“不容于世的邪孽”“有人类外表却缺乏人类感情的异类”“世人皆欲杀”……沈乾话里话外这些用来猜构宣虞的措辞,郗兑听来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自己每每以相似的形容去指控兰因,起到的却无异反向效果了。
想必自己的身份、所倚仗的命运卜辞也都刺激了宣虞吧——虽然沈乾只是用“不好听”简单带过了双方的矛盾,但那是因为以他的立场,为仙道诛一人是毫无疑议的大义,那么欺骗、针对、坐壁上观着他死去活来,当作鱼饵利用…等等一切也都理所应当。可换成被利用、被设局、错付好意的宣虞呢?只是听到原本亲近的师兄这样猜忌“异类”,郗兑都如坐针毡,唯恐也暴露自己的不妥了…郗兑来回琢磨着宣虞和天机观的死结,又想着兰因,不意间,好像灵光一闪:凤栖梧带兰因跪到宣虞车前的一幕竟同当年陈清妙师徒也是跪地哀求的情景重叠了起来,郗兑好像盲然捕捉住了什么,却又分辨不仔细——关于天命给出那句两人关系的判词,郗兑一直想不分明,他喃喃咀嚼了几遍:“…因…果…皆是有数的偿还…”“皆是”…又是谁偿还谁?直观上看,兰因的命线完全是从宣虞身上生长出来六种命缘的分异连缚汇结成的……
郗兑想得入了神,于是很不巧,等他耽搁着终于晃到沈乾的客舍,就正围观到一场大戏!
——宋文期这个大嘴巴,自知道沈乾所卖的一系列转运福泽之物居然都是水货后,不仅把这事嚷嚷得蓬莱尽知,还状告到了负责招待宾客事宜的内门师兄那里,结果一专门统计,发现被骗去了财、尤其是感情的受害弟子居然多达百余名!
于是苦主被集结着就呼啦啦来讨公道了!但这种自砸招牌的事沈乾怎么可能乖乖认下?郗兑到的时候,蓬莱弟子正被他的无耻狡辩搞得群情无比激愤:“卑鄙骗子,还在巧言令色,给他丢出去!”
郗兑当然不可能这个时候站出来帮他师兄啦,于是就缩着脖子眼睁睁看了沈乾被众弟子强扒下身上的储物袋,没收回全部赃款,集火赶出了蓬莱——全程不仅丢人得被其他还未离去的宾客尽数目睹,宋文期更举着照影石追着录像,说要昭告给全修真界!
沈道人灰溜溜回到天机观,正在喂鸟喂鱼的陈清妙悠闲道:“送到了?”
沈乾还在气得咬牙切齿咒骂:“宣无虞脑子有毛病吧!是他要求咱们办事,还翻脸不认人!”
“哎呀,修炼到高境界都是这样啦。”陈清妙笑呵呵安慰他。
沈乾想想倒也是,不说别个,他私心其实觉得江潮生可比宣无虞还要“诡人”得多,他修天机一脉体感的内功心法,很相信自身的灵感直觉,面对这位当世第一化神时,他只觉低伏入尘埃仍心魄畏渗,现在仍忍不住感慨:“我一直都觉得剑仙的陨落特不真实,甚至要说他飞升成功我可能都更容易信些……”但这个时代,飞升更是天方夜谭了!
所以他也就是随口一说,转而便汇报起正事:“宣无虞果然是为晋婴迫切想解开记忆禁制,还有小八传讯来问起婆罗门那个曾经的‘妖惑’祀物,还问我们知不知道檀那说提桓就是婆罗门在逃余孽,不清楚是否属宣无虞嘱意……”
“如果是宣无虞,绝不会来求问我们的,”陈清妙笑道:“他的性格,不会再信我们一个字。”
沈乾撇撇嘴:“不知好赖。咱们对他也不算差了——当年若不是公子保他,还说动映月禅师,以从他记忆里检阅出来的东西,仙盟大人物的作派,他不会比那失败的祀物下场好——就算不亦再被若水劈个几截,死得不能再死,也是关进血狱、锁妖塔的下场。”
“幻妖擅长作用神识、篡改记忆,所呈现出的并不一定代表‘真相’,说不定就是故意的陷阱,”陈清妙说:“——如果你的敌人在脱壳前抛弃一个大张旗鼓、唯恐你不重视的‘隐患’,和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你必须决断哪个是危险,你会怎么选?”
沈乾语塞,无法做出回答——因为他知道前者是指宣虞,后者则是指“婆罗种”。
陈清妙道:“其实非要我说这两种都是‘障眼’的危险,但我实在无法说服别人拒绝婆罗种的诱惑,所以只能主张留下宣无虞,以期留亟‘平衡’——思邈道人,江潮生,映月禅师,还有药姑,施伯通……”陈清妙连数了许多名字,“我们在维摩诘见证了禅师化树…如今分走婆罗种这些人里头已都快半数罹难了,剩下药姑他们也不知究竟境况如何……”
“说起施伯通,自拿到婆罗种便闭关,”沈乾和陈清妙说起宣虞这次收的大弟子居然是明州施氏嫡长子,其再往上一代有出息的子弟也跑去了蓬莱改作药修:“他们现任家主有说是吃药结得丹,但就此卡在金丹初境几十年难进寸步——施家都快成笑话了,施伯通也半点不闻不问。”
婆罗种的危害无疑已露出端倪,但沈乾不明白的是,当初便是陈清妙主张以最强的封禁完全封死宣无虞有关婆罗门的全部记忆,更对那只和他显然有特殊联系的娃娃封印限制多年,为什么又要助他解禁了?
这位当世最强的命师随手撒了把鱼食,轻描淡写道:“时移事易,一则,宣无虞好不容易在仙道走到如今,距离登峰也就那么几步之遥,换作任何人,难道会舍得浪费掉一路艰辛,抛下一切,重头去做魔头?二来,更根本的——本性难移,他毕竟是天生魔物,如果想要正向驾驭他,非常困难,他的内里就像无底的深洞,填是填不满的,所以不如反向来利用,他不偏要拧着来吗?是以我刻意说那些话给他,刻意不断激他,他不就自行矫枉向我们需要的‘正’了?——提桓那门千如性相的功法,确很像幻妖的手段…无论此人到底与婆罗门是何联系…总之在仙盟各怀心思的当下,不会有比宣无虞更合适作为应对的人选了。”
*
至于那只娃娃,后面辗转到了兰因手中——更确切说,是兰因趁宣虞不知道的情形,偷偷处理掉那些黑线头,抚揉过针孔,轻柔地问他:“你是……絮儿吗?”
兰因在那次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絮儿了——“絮儿”是不是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兰因想到这个可能就感到无比难过,尤其每当想起絮儿说“他修炼冰心为剔除我、不喜欢我”的时候,这种甚至想要流泪的伤感都犹为加剧,他每天睡前其实都偷偷许好久的愿:希望絮儿能再入他的梦——即便师父抛弃了过去,可兰因却很想要珍藏住,不知道究竟是因日有所思,还是每天把娃娃放在枕边入睡,竟教兰因开始极频繁地做同一个朦胧的梦。
梦里,他看见那只娃娃吊在平行的树梢,而树下站的,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絮儿了——骨骼明显长开了许多,穿着雪白的祭服,从兰因俯瞰的视角看过去脊背尤其纤窄的一条,令他心疼的瘦、薄——嗯?对,兰因一连梦了多日,方渐渐后知后觉到他的视角好像是变成了那株树?!——他怎么能是树?!兰因大惊!不过转而想到这是梦,又安下心来。
当意识到自己是树,他对这个梦境的自主性显然极大地提高了,他有了更强真实感,能作为树感知到风、雨雪、日月的光亮婆娑过他的身体——而他的目光总不由垂落向下,看着那个“小人”的一举一动,他可以操控着枝叶扶疏,拂起轻风,吹起对方的发丝、衣裾,还学会了降下花雨,漫天婆罗雨中竟是有朵小巧的白花正像有心地擦过了宣虞两唇瓣间,在唇珠停留了瞬,像落了一个吻,让他突然就有所感一样抬起脸,与兰因对视了过来…兰因心里震动,而当少年宣虞的指尖触摸搭上树身,兰因更感到身体内由衷的震栗……
便清醒回了现实,一下将脸深埋进了枕头里,有点想强制自己恢复梦里那种溺水一样动荡、窒息的感觉,回味好久都不愿意抬起头——春夏之交,灵气勃发,晨间醒来身体心理都总难耐燥热,兰因终于爬起来时脸都红成一片了,他皮肤白,愈发明显,赶忙换衣裳泡了个冷澡,所幸这个梦每醒过来时都还在黎明,等他情绪渐渐沉淀平复下来,收拾好,天光才大亮。
今天又是普通寻常的一日流程,兰因没有早课,练罢一个时辰剑就来了药庐。
隔老远,就听见施钩玄又在骂秋水澄了——尽管距离收徒都过去个把月了,但显然,施钩玄对这个被迫收入门的弟子人品的芥蒂不是轻易便能释怀的。其实最开始,施钩玄态度比这还要差,成心晾着秋水澄,只是专门到雪居去向宣虞给钟纨讨礼时——修真界拜师是比成人更大的仪礼,宣虞家底丰厚,更是关系近的长辈,没做推脱,只是提了句:“那你另个徒弟呢?——你既已收他入门了,这么显著区别对待,不太好吧。”
施钩玄闻言本来都想脱口讽刺他你这么大方做慈善啊,所幸及时想起了什么,悻悻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他倒是听劝的人,总之后面,对秋水澄就由完全不理不睬,改为了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活都指使秋水澄干,专盯哪不是,纠错的方式就是一顿急风骤雨的痛骂。
别说秋水澄久了越发自闭,简直像近来的黄梅雨天一样行走散发着霉气,施钩玄发作得频繁,钟纨、兰因也免不了绕着走,怕被殃及,就连常来药庐的施天白、公输仪、钟砚见多了,都对他比较同情,无形中便拉近了距离,特别施天白,老来治右手腕的伤,秋水澄替他换药时他还看准了施钩玄不在安慰:“我三叔臭脾气就那样!我前天听他和师父聊天,说自己桃花运烂居然还怪上修医道了,哇第一次见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施天白故意夸张地嘶声,皱眉摇头做了个极其震惊受不了的表情,把大家都逗笑了,只有秋水澄想笑却畏于积重的淫威不敢,苦眉耷眼的,叫施天白看了更忍不住仗义:“我说哪个女孩不得哄着,就我三叔对徒弟这态度,要哪天连钟纨都不搭理他了,就等着成孤寡老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