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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宋文期随父亲九州游历之时,曾听过这位学识冠天下的大学士论剑:
“古今剑修之大成者,必经过三重境界:第一重,曰‘剑气’也,也就是出剑的锋芒,少年剑客最爱锋芒外放,光华炫烂能引紫电青霜,这一阶段,修的是剑的威能。”
“第二重,‘剑影’也,修士与剑经过凡世淬炼,都会渐渐沉淀下来,不再执着追求那华美的剑气,而有意无意将锋芒内敛,此时出剑,便如‘云破月来花弄影’,讲究的是浓淡疏密的情致,直至将那剑光收敛到淡淡若有似无之际,才算终于修成一把‘有影无形’之剑——莫识其状,而只有杀意外现,也只有这样的剑,方才是喋血杀人的剑。”
“那第三重呢?第三重的剑是什么样的?”久久等不到下文,宋文期忍不住用力摇晃起父亲的肩膀。
“……这最后一重,叫做‘剑意’,”宋湘离原本正在捻着胡须沉思,被儿子使劲摇得胡子差点揪掉几根,这才不得不无奈开口:
“所谓‘得意而忘形’——剑修通过历练磨砺剑心,剑亦会随淬炼产生剑灵,修士与剑灵心神相通下,使出的剑招便不再只有杀意,甚至会再让人看不见、触不到形影——一剑三千念生、三千念灭,百界千如、三千性相,即在其中——并非是爹不愿意详细地讲给你,只是这乃是剑修最极致的真意,即便是我,也难用语言去形容,若你想知道得更清楚,必得亲眼去目睹。”
“你爹也算见过当世无数剑修,”宋湘离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啜饮道:
“若不论他们的修为、功力,而单论他们使出的剑之‘境意’,有两人可以说使我毕生难忘——一者,是那蓬莱的宣无虞,另一人,便是这九嶷嵇平明。”
当时,他们驾的小舟正泛潇湘而行,就快要驶入九嶷山境,茫茫烟水之外,依稀能远眺到那楚山间的竹海松涛。
宋文期不由道:“那宣宗主我自是知道,可潭州离九嶷如此之近,嵇平明这名字我却似乎从未听过。”
宋湘离笑道:“那是因他名盛于三百多年前,此人以武入道,以杀证道,且专刺杀强者,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修行四百多年仍未断红尘心,比起修士,更像奇侠。”
“他曾创立号称‘杀人如麻,不留行迹’的刺客组织‘侠客行’,专门收容同他一样只求财、名而不问恩怨,接活替人刺杀仇家的武修。修一门名为‘鸟飞绝’的独特心法,可以隐匿身形、神识,甚至令修为倍高于他的对手不察,使一把名为‘承影’的剑——此剑之快,已到了‘视不可见,触物而物不觉’的境地。”
宋湘离又品了口酒,望江啧声道:“——传言嵇平明筑基期每运它杀人时,身形即像记模糊浅淡的镜影般一闪而逝,而随即只闻窃然一声,却不见死者有任何异状,渐渐地,才见一圈血线从那人脖颈间浮现出来,轻轻一碰,人头砰然落下,犹然谈笑貌,而断口处皮肉甚为齐整,无分毫毛疵……”
“百余年前,此人遵照与映月禅师的约定,解散‘侠客行’,退隐九嶷,从此淡出了修界。你爹我也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雪天,偶然路经九嶷,才有幸目睹了他出手救下永州韩氏一对被追杀至此的遗老、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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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的身法飘忽如一缕即要消散的青烟,无声无息,便已鬼影般掠到了宣虞身后,台上的众金丹修士根本未来得及觉察,刺客的剑既已出鞘。
手中的冰白玉玉牌忽然微微一震,兰因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宣虞的方向望了过去,就见宣虞握茶盏的五指倏忽一转,那茶盏便蓦地斜飞往上,至他颈侧寸许处时——霍然乍破!
宣虞旋身挥袖一震,使飞溅起的茶汤尽数泼在了那疾袭来的剑刃同身后刺客的身上,仿佛秋水镜光似的一闪——剑身随即从泯然之中具形了出来!
两人一招即分,身形各自飘开数丈。台上端坐的众修士这时才反应过来变故,而那刺客奇袭未成,竟然不退反进!
只见随着他略一抽剑,水珠抖落,剑便又瞬间重归于无形,而他又再度踏着一种极为诡异的步法,雁落般倏忽飘回,身形迅捷若海青影般运剑刺向宣虞!
朝颐适才从震惊中回神过来,见此黛眉含颦,侧首同右手边坐的施钩玄道:“好轻盈的身法!比之霓裳羽衣门的‘婆娑步’恐怕都不遑多让。”
施钩玄眯眼,只见那刺客抡起的这一剑直接带起了灵气的旋风,风缠在他的那把影子似摇曳着的剑上,竟被那剑走势的不停细微变换切割得细若游丝,甚至渐渐将灵气凝化做了无数银针一样闪烁的濛濛雨丝,细密又磅礴的杀意全部裹在这一剑的刃上,无形的剑影外化成有形的山雨——剑意初成!
随着刺客将这一剑挥落直下,天际有乌云聚来,而山间竟是隐隐响起了闷雷声。
施钩玄见此,拍案嗤笑:“竟想趁此剑之力结丹!哪来的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乌云压顶,刺客追及,而宣虞却一直在退。只见他身形如幽鹤影般自天台顶急坠而下,倏忽坠落进了山间花林,横斜花枝拂弄拉扯他的衣裾,宣虞向后退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刺客那一剑斩来,杀意如一泻千里的奔流,像银针一样的雨丝密密麻麻地吹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