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三、三千尘甲(27)
他没想过这样天赐的恩赏,前所未有的大赦。
那一蕊烛豆,孤零零地窜跳着,好似彼此间如灵鼓般激响的心音。
情燥时,薛敬鲜少征求对方的意见,从数年前他无视禁令,攀上九则峰断崖的那夜起,二将军跋涉险征的这条路上,就多出了一抹誓与他并行的剪影。
正如此时,他们身体交缠,像两条饲火的螣蛇,无休无止。
唇齿一碰,帐帘里转瞬失了火,二爷想躲,想了想,衣扣是他自己解的,系带散了一床,躲不掉了……亲吻间,下唇上一点血泡无意间蹭破了,舌尖扫过,他瑟缩了一下,薛敬动作一滞,“这里……昨天早上还没有。”
“别吸……”二爷忙挡住他,溃口见疮,一吸就出血。
薛敬忙放开他,伸手要去拿笔纸往考纸上记,却被二爷拦住,“……不用。”
“心火上炎才生溃疡,得记下来。”殿下铁面无私道。
二爷偏不让,犯难道,“霜果核有刺,不当心……别记,显得蠢。”
“你……”
薛敬一听见“霜果”这两个字就上火,两指钳住他的侧腰,稍稍抬起些,逼他胸膛如弯弓般反折,狠狠地再次亲上去,二爷的身体于是被迫悬空,没处着落,分开的膝盖被迫撑起,脚尖脆弱地点着软被。这个姿势能亲得更深,他病热未退,胃血翻涌,喉心那处软烫被这人霸道地抚慰着,恨不得探进心里去。
“别……”二爷受迫去推他的胯骨,想阻止他进一步,“先望你的诊。”
“在望呢。”烛台抵近,窜跳的烛蕊冒着热烟,扑面而来。
薛敬端详着这张精致漂亮的面骨,近在咫尺——“先观舌红。”
指腹稍稍捻拨二爷后腰的腰窝,每每一碰,他头向后微仰,必张嘴空喘,薛敬极熟悉他周身的每一处情穴,知道观唇,得先折腰。
“唇白,舌赤,覆潮云。”
薛敬稍稍放下他,面容冷峻,边仔细观诊,边在枕边的纸上执笔记下。
“朝食暮吐,乳食不化,四肢逆冷,胃口时痛时止,鉴虚寒之证。”
烛光遮于口唇,火尘有烟,刚刚好只亮这一盏灯。
——“再观明堂骨。”
他左手拇指抚过那人鼻柱,巡着起伏从上至下,一点点摩挲着,“高以起,平而直,上不陷山根,下不露鼻窍,斯为上,鉴美男子矣。”
二爷拍了一下他的手腕,“灵枢五色,老祖宗就是这么教你的?”
薛敬大言不惭道,“老祖宗只教我‘观色’,‘鉴色’的本事是温书后我自己学的,你总要我‘学以致用’,怎么眼下有了用武之地,你又不乐意了?”
“……”二爷无言以对,这人的歪理总有正解,从来自己讲不过他。忽然间腰窝这人狠掐了一下,他指骨一松,瞬间脱了力。
——“观眉阙,至高之地。”
薛敬的手指沿鼻骨继续往上,停在两眉之间,轻轻抚慰,似想展平那抹蹙起,“眉心频蹙者,疼痛之容;”
二爷竭力抚镇眉心,喘声愈发急耐,似是不愿那一丝局促落于他人掌中。
——“观眸眼……”
逡巡双眼,薛敬深深道,“眸亮而晶,清正深秀,黑白分明,如是则精盛矣:”
二爷只觉脸臊得慌,刚要骂他,又听他反驳了自己,“然而,三庭久白似雪,血寒气逆,春时痿厥,逆之则肾弱,欢合时阳泉频泄,我之罪过也。”
最后两句委实犯了大忌,若写于纸上送到自家长辈手里,那才是“罪过”。
二爷立马挡住他要落笔的手,故作起愠,“再若瞎写,考纸给你撕碎。”
“别别别……”薛敬收起欠打的调笑,笔锋一转,认真地写下一行小字——“合榻而眠须忍,肾水冬藏。”
二爷侧目瞟了一眼,知道这句是他提醒自己用的,还特意换了红墨,随之脸色稍缓,“知道就好,所以冬日里少碰我。”
薛敬乖乖地“嗯”了一声,将他挤在枕头上亲了一口,露出为难的神情,一语双关道,“冬天要藏肾水,夏日你又嫌暑热,看来我只能问鼎春秋了。”
二爷被他气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咝……”
耳垂突然被他一口含住,二爷忍着颤了一下,哆嗦着。
“再观耳牖——”
薛敬也不知何时生出的癖好,情到浓时,舌尖一碰到这人右耳垂下的那粒红痣,人就能立马烧起来。他此刻克制着粗喘,仔细观察着,“垂珠点血,左朝陆,右朝海,骨硬,耳色独明,白过其面,有血丝绕行廓后,结筋起——”
他忽然一顿,眼神瑟缩了一下,皱起眉。
二爷循着他的手指,下意识去摸耳骨后那一片,依稀摸到一根细细浮动的筋丝,回过头,“怎么不写了?”
薛敬的手打起抖,笔尖蘸墨,差一点滴在考纸上。
二爷握住他颤抖的右手,帮他稳住笔杆,“望诊,需事无巨细。什么色?”
“青红。”
二爷笑了笑,“我也曾读过医典,耳后结筋五色,病在骨也,惟青筋难医,十人难求三五生……”
薛敬立马掩住他的嘴,怒问,“你读医典就只读半段吗?”
二爷扶开他的手,笑问,“那你说说看,后头还有什么?”
“耳后筋,色红则轻,色青难医,色焦必死。”薛敬脸色起愠,摩挲着二爷耳后那段瘆人的筋丝,像是义无反顾要将它徒手抹平,竟还较上劲儿了。
“眼下这段筋丝还是青红间晕,只要四诊相宜,用药得当,必得转圜。‘冷暖阴晴色易变,只待红筋彻底清’——书上分明是这么说的,而且这还仅是面诊,先前俞爷爷初见你时必是看到了,既然他都说有解,你又为何总往绝路上想?这灰心丧志的毛病怎么总也改不了。”
说完他便迎着光晕,将望诊耳廓这段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二爷知道,自己的丧志源于未知、不确定,抱着碎骨渊禁的可能去寻那一瞬天蓝,所以如今的他愈发珍视眼前人,不知前路时还是应当过好当下。
他半撑起身,瞧薛敬认真的样子,像极了初登杏林的大夫,不禁好奇,“什么时候背着我默了这么多医典?头头是道的,我记得我的书架上尽是兵书。”
“我又不是只能瞧你的书。”一页记完,薛敬又换了一张新纸,“被你赶出九则峰的那年,我初回幽州,正好遇到胡仙医变卖房产,我看上了他那一屋子医书,于是买下了丛中坊。可惜没来得及看完几本,就应招入伍了,走时,就带了一本《黄帝内经》,可惜后来去打西沙战贺兰古城的时候,不慎掉进冰川里,书也泡烂了,没能带回来。”
二爷称奇,“你竟然为了那一屋子书,置办了一处宅院?”
“是为了想医好你,去买了个大夫回家。”薛敬纠正他道,“我若不应招从军,或许跟着胡大夫多学几年,也能做个军大夫。《灵枢》上说,‘骨高肉满,百岁得终’。二哥哥五官清正,阙庭饱满,明堂骨耸直,唇薄耳垂,分明寿中百岁之相,就是这身骨头,太轻,太瘦了……”
往他腰上一掐,几乎掐出一层鞭晕,受刑似的。
薛敬亲昵地含着他的耳垂,手一路往下,掠过胸膛和脐府,二爷头向后仰去,心骨抻起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密喘。
——“观宗筋。”
人面五官望罢,便是周身。
人身弱府毫无预兆地落于人掌,薛敬执笔在侧,却半点不似在调情,而是极认真地关注着这人积欲时的每一丝神动——若汝泥初入浆池,磨浆生釉,胎釉捏塑初成,浸炉,第一次素烧;半途出炉,将未定器的素胎重浸浆池,精心施釉,再入炉,第二次素烧;待火势烧至最烈,才可在掌心出华。
二爷双腿撑起,无意识地撇开,脐府一鼓一翕,缩涨无序。他自觉就是一只被浸入浆池反复施釉的胎瓷,待身外负累一层层剥去,便要送进熔炉,反复素烧。
摆不开情潮浪涌,挣不脱人伦束缚,自始没闯过情爱这一关。
“当真冤孽……”
二爷用理智匀分出的意志就只有“分毫”那么多,也快要崩坏了,若不伏首示降,便是好赖不分,可他余光一瞥见那人认真“审题”的样子,又觉得确实是自己不识好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非利弊所引,若要称斤算两,没有多少情深义重能真正做到一尘不染,鲜少有人当真无所求,只为趋散硝云,去寻那一轮出华的皎月。
可靳王殿下偏想活成这样的人,坚信这人世情真就该一尘不染。
所以此刻他就像是一名围炉饮茶的烧瓷人,见瓷胎在掌炉上被滚火素烧,只是认真地在一旁观炉试火,冷静自持,好似正经书塾的严师,正在授业解惑,没半点占人便宜的意思。
“‘宗筋’属太阴阳明之合,其精窍通于肾府,溺窍通于脬,阴物属肝,督脉络之,带脉冲之,动过情,宰乎心;其望诊之法,多见于掌中——”
二爷双眸涣散,人快被炉火烧焦了,耳朵里嗡嗡直响,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这人幽沉的嗓音足以穿透万山尘障,钻入最深的耳孔里。
“不行……”二爷痛苦地将脸转到一边,咬住软被的柔褶,抖抖索索地断续发喘,他身体好似不听使唤,无论如何都攀不到那个点上。
薛敬知道这人平日里与自己欢好,鲜少这样规规矩矩,可今日,偏想他试试看。
“我想你完完整整,哪怕没有我,也能寻得快活。”
薛敬执意掰开他攥住软被的手,每一寸皮肉都逼他自己关照,“你试试看……”
都说人尝苦难,多是为帐中情欢攒下的福,好不容易吃一次,得允饱。
寻欢簿上的每一次作恶并不可耻,沉溺于禁池的果荷初蕊吐露,也可以仅凭自己。
二爷好似身遭刑宪,直到了跨不过去的那道坎儿。他自己分明说过“无君不风月,余生忍冬”这种羞于启齿的情话,可这人偏要他雪后衔春,不许他死在冬日。
二爷深深喘息,好似被滚沸的山藤勒缠,越勒越紧,每一寸皮肉都似烫熟了,通透的眼神好似蒙上一层不清不明的雾,水蒙蒙的,双腿也好似坠了铅石,抻长展开,堪堪坠折,灵浊往复涌动,寻路无门。逐渐,胃热致使他肚腹发紧,肠壁似瞬间爬满蜜蚁,浑身架上屉笼,任油滚、猛火煎。
“若难受,就想想我,想我平日是怎么弄你的。”
这句话犹如一根带火的软钉,一字一字,死死地夯进他脑海。
二爷痛欲焦灼,反侧辗转,惨白泛红的身躯扭缠于火棠色的被褥,似褪了骨正蒸屉的潮藤,只能遭迫似的被动承受,又像一只掉进泥陷的囚鹿,血肉之躯,钉透在猎户徒手削尖的木根上,架起火烧。他无处躲、没处藏,被迫循着这人的话音,聚攒意识,拼命去想往日里每一次寻欢……
一切都乱了……
这样的意识一旦形成,便时刻团聚脑海,再不会消散。
“我会死的……”他无助告饶。
“死了,活着,我都陪你。”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闷喘,下意识转身,蜷缩着面朝墙里,热汗粘湿长发,铺了满背,遮挡着两扇蝶骨时拢时抻,被湿发勒出的一道道红印像是水鞭抽在背脊,印出的朱砂烬。突然,他背骨一僵,人像要折断,狠狠抽搐了片刻,悬空绷紧的双脚才惨兮兮地坠回榻上,人像是被抽干了,脐眼一鼓一收,恹恹地歪在那,一动不动。
……
薛敬默默取出昨日那个蕉叶折的杯子,转头吐进去,浅浅漱了漱口。
借着火烛,杯中琼溺静置,细观其状,将方才一切记于纸上:“宗筋纵挺不收者,足厥阴之经伤于热;缩入不用者,足厥阴之经伤于寒——两者皆无。观其宗溺,无湿毒,似琼浆。”
随即凑到二爷眼前,拨开他鬓边一缕湿发,笑说,“现在你知道为何俞爷爷不亲自望诊了吧?外身的病征一瞧便知,那这呢?”
二爷忙捉住他的手,不准他再碰。
薛敬便乖乖不动了,手指只停在他脐眼附近打转,认真地说,“辨此地寒热虚实,察其轻重缓急,只能是我亲自掌手,旁人都碰不得。”
说完便要起身,二爷忙扯住他,“去哪?”
“我去取些火烛来,望周身其余脏腑,还是得亮堂些。”
“让他们送来不就得了,何苦亲自跑一趟。”
薛敬自始忍得火起,瞧他这副春出后软绵绵的样子,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浑身不自觉地绷紧,“你这热,外头冷。”
二爷手却没松,观其心自明,殿下了然。
可他今夜执意不碰,还学人克己复礼,主动将这人的指骨从自己的腕上一根根拨开,万分克制,“生杀帐中,一日不进两炷香,否则,大夫要骂的。”
直言劝谏,好似自己才是那个奢淫无度的昏主。
薛敬起身后,二爷无端看着自己的手指,只觉指节发烫。
孔蔺申断不清两郡衙门的碎案,抚不平年年沸腾的民怨,可他那讨好逢迎的本事却是无人能及,自来面面俱到,比宫中最懂事的阍人还有眼色,靳王下令多要火烛,他便立刻命人挑拣了府中最亮的灯烛,全部送进了暖厢。
薛敬将蜡烛一一点亮,数到二十二便停了,二爷称疑,他却说这数不吉利。
“二十年前启明殿长阶,母亲死于二十二杖之下,十三年前雪滩之战,时月二十二,一日她死,一日你伤。我与这‘二十二’有过结,不愿迁就。”
二爷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叶,望向西南天极,“你瞧那是什么?”
薛敬走到他身后,循着他的指引,“‘贯索’,民间也叫‘八角琉璃井’。”
“贯索以西有一星垣,名‘天市’。”二爷道,“天市垣正中为‘帝座’,七公、天纪等五宫为辅,二十二路诸侯星东西来朝,可说是天宫中最热闹的星宿,是百姓星,也称‘苍龙有负’。殿下,过往症结从不因一个死数致祸,你若总揪着那个数不放,岂不是要连天市垣中东西来朝的二十二路星侯一并屠戮,还讲不讲道理?”
“可我……”薛敬知道这样规吉避凶稍显幼稚,可他不敢。
二爷看着他,忽然道,“对了,生杀帐那一晚——”
“六月十六,戌时一刻,和‘二十二’有什么关系?”薛敬不假思索地打断。
二爷无奈回头,“我是说,那夜生杀帐里的鸣鹿铃,一共被风吹响了二十二次,子时方休。”
薛敬怔了怔,赶忙跟他回到榻前,“你、你竟然记得这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