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二、三千尘甲(26)
小舟一路过江,琴水岸,星野茫茫。
新江蓄水,远见人疆马道就如一个长长的壶嘴,接连着狂风谷那盏酒盅,满而溢,水声澹澹,若仙神俯身拨云,月映流瀑,九霄可闻。
子时末,船向南入花阳水系,眼看就要驶进竭海若河。
二爷坐在船头,一路安闲赏景,薛敬几次挪到他身后,自顾与他讲述竭海若河的由来,讲花阳有几条城衢、几江水系,询问他柿柿江岸要不要多种松柏,问他船晃不晃,风冷不冷,结果所有嘘寒问暖都变作单边热的挑担,石沉大海。
这人只静静地望远山、听水瀑,却当殿下的声音是云间缓风,过耳就散。
薛敬吃了几趟闭门羹,不急也不恼,又默默挪回了船尾。
膏肓只专心摇他的橹,当自己是水底的茅石,不闻不问,可偏偏殿下要他做过水的悬阶,踩着阶,再把果子往人家嘴里送。于是,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膏肓说起昨日他们在南岭郡府审问那林家掌舵林戚虹的事,谈及这些年林家起运进京的一千六百多艘“盖头船”时,薛敬明显看到二爷的耳朵往这边偏了偏。
“林戚虹说,姜龙溪在京城开设了最大的一间楚馆,‘灯笼苑’,还说这些年被‘盖头船’送进去的少男少女,要么是获了罪的流亡官眷,要么是被捏住了把柄不得不妥协,再不然就是家人为名求禄主动进献。可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何故十来年了,灯笼苑里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起命案捅到靖天府?”
膏肓也跟着生疑,“我也在想这个事,按理说,靖天府应当收到过报案才对,可据我在陛下身边看他这些年阅过的奏疏,并没见哪位言臣将这类案子递到御前,连内阁都没进过,难道他靖天府尹为官如此清廉,从没得罪过人?”
“可能吗?”靳王潦草一笑,“靖天府,国之心,折狱详刑,元状推复,其权柄敢遮天,多少人盯着这个位子上的人自露马脚,坟墓自掘。说句夸大点的,哪天靖天府的米仓里进了只耗子,百里外的城乡若闹鼠患,都会有言臣上奏劾弹,言是他靖天府的那只仓耗子散出的病。十数年间,灯笼苑里有这么多‘红盖头’无声无息的惨死,若被人捡着由头往死里告,靖天府吃不了兜着走。”
膏肓便更加不解,“既如此,那为何没有一例死案流出民间?”
靳王故意朝向船头的二爷,“你还记得林戚虹的另外一句话吗——‘红盖头们不敢出声,更不敢将这事捅出去,一来不愿牵连族亲,二来,没有人听得见。’”
说最后几个字时他故意放缓,二爷方才回头,静静地与他对视。
薛敬又道,“‘没人听得见’——说明这些‘红盖头’全都死在了灯笼苑里面,死讯被封锁了,没有一具尸体被送出来,外面无人知晓,就没人捅上去。”
膏肓震惊不已,“可死了那么多人,哪怕垒骨成山,也有三重楼高了。”
说话间,船已在蜉蝣海泊岸,几人上岸后,便见谢冲从林子里迎了出来,膏肓一见金云使来护,立刻无声无息地隐进了深林。
二爷瞟了一眼膏肓消失的方向,对谢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怎么你们金云使和无天之间,有过芥蒂?我瞧他是有意避着你。”
薛敬跟上来,问谢冲,“是因为你暗查刺案的事吗?”
谢冲无奈一叹,“还有一个原因,贺人寰在任阁主时,曾和御前的人争过锋,金云使是‘百官谏殉’,而无天是御前直护,都为查逆党、除反臣,只不过无天离御上要比我们更近一些,因此有些要事陛下便不经过金云使了,贺人寰自然不服,说我们要养人,要论功请赏,还要在文武百官中赢得一席之位,所以一旦有过那么几次争锋,这梁子便结下了。共尝这一盘果,难免水火不容。”
二爷了然一笑,调侃道,“原来是因分赃不均,要在年关的生死簿上跟阎王爷抢人头,那三哥,你们承恩阁的狱典有那本‘刺案’厚吗?”
谢冲难得心情好,竟顺着他的话音开起玩笑,“自然是略胜一筹。”
又走了两步,谢冲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怎么来了?”
二爷笑问,“怎么,我不应来吗?”
“哦,不是。”谢冲看了他身后的靳王一眼,琢磨着该怎么答才能不犯冲。
二爷一瞧谢冲左右为难的眼神便懂了,笑意极善,“殿下大半夜的不让睡觉,非邀我来瞧戏,我哪敢不从啊。所以,戏呢?”
“在、在前面。”谢冲冷汗都要下来了,此刻看来,膏肓方才脚底抹油哪里是跟金云使结怨,分明是不愿触这两位祖宗的霉头,把这棘手的差事丢给了自己。他就纳闷了,怎么这些年攒功的人头金云使从来捞不过无天,每每“送人头”的活他都能正巧赶上!
“这回又是因为什么?”谢冲与殿下坠在后面,小声问他。
“不好说。”薛敬揣起手臂,愁眉不展。
突然,二爷顿足,示意两人停步,前面那个岩洞里有动静!
谢冲立刻冲到最前面,嘱咐两人躲起来,薛敬就势抓住二爷的手腕,快速将他扯到一旁的岩石后面,用身体整个罩住他。
这是两面岩山之间的夹缝,狭窄逼仄,薛敬怕他被岩壁上石凸硌着,搂住他的后背,让他往自己身上前倾,再用膝盖抵着他的腿根,手环在他腰后拢拳撑好,规规矩矩,鲜少这样君子坦荡。二爷不能动弹,像是揳在了他身上,两人炽热的呼吸惊扰了飞舞的流萤,在周身一闪一闪。
薛敬瞧着他,深知这人往往一旦恼上自己,即便自己挖空心思讨让,也不过是在已经定状的“罪簿”上画蛇添足,川雪不让厉火,非得叫他自己化开。可自己每每等不及,总要使些手段,比如攀上九霄去寻那月梢一点重火,威逼利诱,几近情欢,再比如,躲在一旁扮猫乞惨,博他心软。若两厢都不成,便索性正襟危坐,与他说起那些纵观山海的天下事,毕竟二将军目及污池深,心系畛崖远,绝不在小情小爱上与他斤斤计较。
“灯笼苑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外头一时没了动静,薛敬便开始寻着正事与他商讨。
二爷被他唇间喷出的热气无意间烫了一下,虽怒意未褪,却也不能任彼此间那点不上台面的“私怨”搅扰了正事,于是果真如薛敬所料,暂且不与他计较了,认真道,“你是怀疑这些年那些只进不出的少男少女,和熔丘有关?”
“我甚至觉得,灯笼苑就是进入熔丘的‘一扇门’。”
二爷却提醒他道,“那里是北城,靠近北宫门外。”
“你是觉得太猖狂了,高凡那老东西干不出来?”
“我是觉得,太刻意了。”二爷并不否认他的揣测,却也生出别的疑窦,“若是熔丘的那扇‘门’就开在京师官场人尽皆知的一间楚馆里,还是在南靖王宫的北宫门口,何故这些年禁宫附近大兴土木,宫内就半点没人察觉?高凡使谋并非俗子,就任我们顺着水师这株‘淹海藤’查到了林家的‘盖头船’,然后顺着‘盖头船’又摸到了姜龙溪和他那间‘灯笼苑’?若是你的话,你会如此轻易地就将镇海的最后一口封棺亲自撬开棺盖,任你我探头去瞧吗?我总觉得……”
“什么?”
二爷心底一阵急跳,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却又怕他跟着自己忧心,于是摇了摇头,没将话说完。
薛敬见他愁眉不展,忙用膝盖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腿根,“要不抵京后,咱俩去瞧瞧?那种地方,总得你与我一道去,我才敢。”
二爷不经意间笑了,“又不是闯刀山蹚火海,怕什么。”
薛敬贴在他耳垂下头,用气声说,“不是二哥哥奉陪的风月殿,哪怕只是耳闻目染,都是罪无可恕的僭越。”
“少来这一套。”二爷却半点不为所动,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脸掰正,不许他唇齿作祟,嚣张地往自己耳朵里吹气,“调过蜜的舌头涮净了再与我说话,别以为今夜的事就此揭过了,林戚杉还没死呢。”
“那我这就去宰了他,咱们早点揭过。”薛敬作势转身,却被二爷用食指轻挑,勾住了他腰间蹀躞上的籽玉钩。
“不成,”他话音放轻,方才腾起的怒火转瞬歇下半尺,“再等一等。”
二爷主动勾蹀躞的动作薛敬极受用,连忙扣住他附在玉勾上的食指,逼他往钩环里陷得更深,同时回身,装作是被他硬扯回来的样子。不经意间两人呼吸对撞,薛敬捡着时机往身后的石壁靠倒,那人就这样被他带着,软进他怀里。
二爷刚要挣,忽然山岩后面的水洞里传来林戚杉的声音,薛敬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将他搂得更紧,再将那张发皱的蜡封纸放在他手中,指了指纸上的小像,“所以二哥哥其实是认同我的,若昨日审问林氏的人是你,你也会任由林戚杉外逃不予理会,反正他跑不掉,对吧。”
二爷缄默,并不否认。
他又低头看向那张蜡纸,上面画的女子正值芳华之年,展颜笑,若醉日海棠。然而泛黄的纸页上深深皱起的折痕,又堪堪虚轧在女子的面容上,好似被经年霜刻无情地划了几笔,无端摧毁了那张姣好的容颜。
——“哥,你确定靳王殿下放过你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山岩后的水洞口幽幽传来。
薛敬忙对二爷道,“是林戚虹。”
岩洞里,一条地下河通向深处,洞口极宽,可以走船,林戚杉沿着河边狭窄的浅石滩往里走,林戚虹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着他。
“哥,我问你话呢,靳王殿下是不是放——”
“问那么多干什么!”林戚杉忽然转身,威迫的眼神警告她,“早告诉你了,我拿百船沉江的代价换了你我二人的命,拿到东西咱就走,我保你活着,贱货!”
最后那两个字毫无预兆地从林戚杉口中蹦出来,几乎是贴着林戚虹的双眼喷出来的血,脏溅了她满身。
林戚虹脸色僵白,唯有那双精致的眸子血泽未退,像是爬满蛛丝的干巢,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可她自小打心眼里忌惮哥哥,只好紧跟着他,不敢多话了。
林戚杉吼完后,又突然反应过来不该在此刻凶她,忙转过身,温言讨好,“好妹子,哥哥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哈,我这不是急了没注意,才什么话都往外说,是我贱,我最贱了!”
林戚杉的铠甲裂了,护胸镜碎了一半,头发散着,满脸血污,从没这般狼狈过,却还拿出逢迎官场的架势,抓着林戚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悻悻地扇起巴掌,末了还自厢委屈上了,“好妹子,你哥我能保住这条命不容易,哥就你这么一个亲的了,咱俩死活都得拴在一处,你可不能记恨你哥,哈!”
林戚杉向来贴着人鬼两张皮面,盈血时剥骨笑,血亏时笑剥骨,鬼骨头长在了人身,却没长心肉那玩意。
林戚虹紧绷着身体,脖子下意识往后仰,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又不敢,便只好竭力保持镇定,挤出一丝讨好的颤笑,“哥……我不恨你,咱俩自然是一处的。”
“哎,这就对了,走、走吧!”
林戚杉喜欢看林戚虹笑,特别是她年轻时在销金窟里逢人洋溢的那抹媚笑,是个男子都会被她娇艳动人的样子蛊惑,他一直觉得林戚虹天生就是为他们老林家砌金山来的,这些年当了林家的总舵首,号令千百艘“盖头船”启运靖天,每一张“红盖头”都是她亲自筛选,赚足了一捧捧金,是他们林家的大功臣。
林戚杉被她笑痛快了,续起火把,继续往洞深处走。
“哥,那咱们去哪?”林戚虹不敢问他靳王的事了,巧妙地换了个方向。
林戚杉没设防备,直言道,“去远海,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可斧礁门已经没了……那些海寇为了抢咱家的金子,都被杀了,就漂在洞外的蜉蝣海里,咱们去不了斧礁门了……”
“海寇的海巢那么多,空了一处斧礁门,咱们就去别的,去大饲山,漆潮林!”
林戚虹僵怔,“大饲山,漆潮林?那……那里可比最远的一座孤岛还要远,有去无回啊哥!”
林戚杉阴鸷道,“这本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你以为咱们还回得来吗!”
“可、可那大饲山是海寇的本邦,向来排外,不收远国人的……”
“那他们要钱吗?金山银山,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年你干的就是这种买卖,又不是没跟那帮海贼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们都是一副贪钱如命的狗德行!”林戚杉急恼起来控制不住自己,什么烂字都往外甩,一听林戚虹衰叫着两人走投无路,便开始发疯乱叫,“宝贝呢?我林家那一船宝贝都被你藏哪了!”
林戚虹惊惧着,“前头,转角就到了……”
林戚杉便往她指的方向跑,没腰的河水冰冷刺骨,他不管不顾,每一脚踩下去都是乳石生成的刺,上岸后满脚血秽,彻底沦作狼狈奔命的泥蟾,瘸着腿淌过河床,拼命地跑向那艘装满自家宝贝的林氏商船。
林戚虹跟着他爬上甲板,紧随他挤进最底下的船舱,望着如山般堆积起的木箱,林戚杉大笑起来,“有了那些宝贝,谁敢不收咱们!?”
林戚虹慢吞吞地逼近,“若他们就是不要这些宝贝呢?又当怎么办?”
“不要?呵,这天底下就没有万贯财富摆在眼前,还拒绝的人!”林戚杉拧头盯着林戚虹,阴沈低笑,“若他们真不要这些宝贝,哥哥还有你呢。”
林戚虹背上那根撑身的脊骨像是一瞬间折断了,全凭一口气吊着,她嘴唇翕颤,每一个字都像是鬼腹低语,“若他们不要这些宝贝,我们又当怎么办?”
她只当没听见哥哥方才的话,似自欺欺人,又似确认,魔怔地再问一遍。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林戚杉暴怒大吼,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他却拼命压制着脾气,迫切又似谄媚地央求着,“哥哥还有你啊,我的好妹妹,你生的这么漂亮,大饲山的那帮海贼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你再帮哥哥一次……最后一次……”
林戚虹肩膀一颓,长舒一口气,释然一笑。
“最后一次吗,哥。”
“最后一次,我保证!”林戚杉举起三根指头,拼了命地发毒誓。
太轻易了,没人敢将死不足惜挂在嘴边,可他林戚杉自来不信命,张口就来。
林戚虹像是彻底麻木了,指着他身后那口红木箱,静静地说,“好啊哥,那你去验一下咱家宝贝的账目,就在那口红箱子里,统好了数,咱就走。”
林戚杉应和着,转头就去开那个精致显眼的红木箱,打开后,却发现箱底摆的不是什么账本,而是一块血迹斑斑的红盖头,看上去年份久远,布糟的都快烂了,林戚杉刚要折身去问,一转头,骤然对上一双血红的眸子,近在咫尺,下一刻,一把磨利的匕首毫无犹豫地捅进了他的喉眼——“噗呲!”
猝不及防。
林戚虹被喷了一脸血,竟是她毕生淋过的,最烫的一次汤泉。
林戚杉双眼凸起,捂住自己的脖子趔趄着乱撞,双手扒拉着,想将那个汩汩冒血的洞堵上,他情急抓起箱子里那块红盖头,按紧喉咙,却无论如何堵不住,只能伸出手,拼命想抓林戚虹求救,奈何被锁魂的鬼差坠着,不准他近那一步。
后退时撞翻了山高的宝箱,一个纯金雕铸的海船从高处砸下来,正好砸在他肚子上,船帆戳穿了小腹,肠血流出来时他狠狠踹了几下腿,不甘不愿地瞪直眼,终如愿以偿,死在了自家的金山下头,拿去阴曹地府贿赂鬼差,说不定能浑脱个其貌不扬的畜生道。
林戚虹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经死透的哥哥,神情槁漠。
林戚杉断气好一会儿后,她才上前,将哥哥脖子上那块红布小心摘下,坐到他身边,开始认真地擦拭他身上的血,她嘴角那抹似是而非的媚笑再次缓缓溢出,边打理遗容,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起来。
“哥,你还记得吗?这是十一年前第一艘花船上的那块红盖头,那艘船只运了一个女孩,我。”
“那时是新岁,你分明告诉我正月十五京师有最好看的花灯会,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元宵节前把我送进京。我还道你疼我,用那么漂亮的一艘花船亲自送我去……可没想到,那都是骗我的。”
林戚虹像是一个在跟哥哥闹脾气的小女孩,赌气道,“我根本就没看见什么花灯会,船一进九山七桥,我就被直接送进了刚刚挂灯的‘灯笼苑’,姜龙溪那个畜生的床上,这张红盖头就是那一晚留下的。而你,就在门外听着,一宿……”
林戚虹脸色平静,手指却哆嗦着,不留神下手重了,把刚刚擦净的血洞又压挤出了些许血泡。
“四更时,门开了……自此,你高登楼舢,成了一呼百应的大将军,而我,摇身一变林家总舵首,筑销金窟、运盖头船,成了人人口中赃贱不耻的孵鸟鸨,换回这一座座金山银山……咱俩也算是,各尝所愿了吧。”
林戚虹擦去满手鲜血,释怀似的,断续发出尖刺的讽笑,她笑自己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