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一、三千尘甲(25)
薛敬无声无息地定住了,好一会儿没搭上腔。
他没想到二爷并没想对长辈们隐瞒他们的关系,甚至敞敞亮亮地直接承认,没有一丝退让,自然而然到像是奉敬一杯闲茶。自己先前在韩通面前的话术暗藏机巧,可那分明是巧猫对着水镜翘尾巴,招展给自己看的,并没真想将这层禁纱挑破,这人……竟比自己坦荡。
二爷惊讶于他此刻的反应,自觉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别说是面对这些与自己并无血缘的异族长辈,哪怕今日父母尚在,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许人一生不只是说说而已,自应承下来那一刻,余生就不能变卦。
等了好一会儿,见他还在发怔,二爷摇了摇他的手,“想什么呢?”
薛敬一下子被他晃醒了,打了个激灵,脱口问,“你怎么那么直接?”
二爷只觉莫名,“不然呢?难不成还要学你,打个铁花,伐个鼓吗?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最不济……也就是挨一顿揍吧。”
薛敬猛然坐起,“要揍也是揍我啊!”随即指向那根红杉柱,“那些脏事,都是我迫你干的。”
二爷半靠在软枕上,拿起手边的书慢吞吞地翻看,眼皮微微一坠,波澜不惊,“是挺脏的,那你日后就要规矩一点,这次揭过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那还是别揭过了,”薛敬披上外衫,闷声说,“我还想你记一辈子呢。”
“……”二爷叹了口气,瞧他这副浑上天的模样,直犯愁。
“那我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殿下心擂如伐鼓,满脑子都在想,自己接下来要不要华冠请茶,杀羊宰豚,以奠雁之礼相待,又唯恐这些北方老头吃不惯岭南的虫禽,可若要吃北边的豚羊……总不能从幽州运吧?
“你什么都不必做。”
二爷捋开他快要攥出汗的拳头,拍了拍他掌心,悉心安抚。若不打断他,估摸着这人即刻就要飞书林竟,命他去雲沧江对岸找萧人海,猎几头北原猪回来。
“你已平了水师,报了族仇,便是最隆重的礼敬了。”
“隆重到……他们愿意将你许我一辈子?”薛敬小心翼翼地问。
二爷盯了他片刻,蓦地一笑,“我这一辈子,何须旁人来许?倒是你,快该回京了,你这到处招摇的毛病还是要适当收敛。”
薛敬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我不想收敛。”
二爷耐心地劝道,“朝中那么多人虎视眈眈——”
“就等着随处揪我把柄,若是把这事闹到大朝会上,届时看我怎么收场,是不是?”薛敬起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捡起来,分门别类地放好,“他们若要找我的麻烦,我这鼻子眼睛都可以没长对地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再说,这些年我与你交好这事,你当他们不知道吗?太子巴不得我没有正式娶妻,那帮宗室老也尽可以拿我无后大作文章。南朝江山霜雨百年,薛氏皇族又生出了几个为国为民的好娃娃?天子,当以天下万民为子,有能为者袭之,光盯着我生不生儿子有个屁用。二哥哥也不愿你想见的太平盛世,只可续此百年吧。”
二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刮目相看。
他不再言说,不再争论,低头静静地翻起书页,“胡说,怎么没有好娃娃。”
“嗯?”薛敬正蹲在炉子边跟那堆扇不着火的湿柴较劲,忽然抬起头。
“你母亲生下了你,便是他薛氏皇族响天对赌,花却了百年时运。”二爷抬起眼,望着他,“所以殿下要好生保重自己。”
火生着了,帐内回暖,薛敬回到床边,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母亲生下我,你半路捡了我,你们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母亲已经故去,我只剩二哥哥你了,你先保重好自己,我就什么都好。”
他顺势按下二爷手里的书卷,俯身去亲,相缠的唇齿散出淡淡的蜜香,原是殿下事先抿了一口杯中的雪泉,里面添的一羹百花蜜,他刚琢磨着怎么哄着这人在他身上再多贪片刻赏,忽然间动作一滞——
下一刻,二爷挂在他脖子上的双臂就被他抬身的动作挣开了,“怎么了?”
“我就说忘了什么事!”薛敬看了一眼帐外的天光——晌午到了!
霎时,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晌午若交不出二爷晨间在长辈们面前许诺的所谓“后招”,自己非但要被他们当成算计忠军孤子的小人,还要被骂出尔反尔,故意上演缓兵之计!到时候别说杀鸡宰豚置办什么“奠雁礼”了,直接把他宰了“奠”雁吧!
“一天到晚就知道坑我!”他一把抓住披风,起身便往外走。
“你就没想过,当时在那种情况下,盛潜为何那么轻易就挥刀清叛?”二爷没看他,话音却是朝着他的背影。
薛敬刚要迈出帐帘的步子忽地一顿,转过身,“什么意思?”
二爷的眸光始终没从书卷上移开,随口道,“当时盛潜就在主舰舟头,耀武扬威,而我一叶扁舟,势单力薄,他大可以直接下令碾过去,杀了我再行清叛也不迟,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呢?”
薛敬犹豫不决地转身,慢吞吞地走回来,“我听说,你在盛潜下令碾船时拿出了指向那叛徒的证据,条分缕析,外加贡酒酒坛上的一截‘酒耀’——以此夯实了叛首徐岑,从而震慑了盛潜,让他不得不先行清叛。”
二爷点了点头,“可即便我摆出了所有证据,盛潜还是没必要留我一命。”
“当时的徐岑已成众矢之的,证据就摆在眼前,他怎么可能不当众辩驳?”薛敬有理有据道,“只要他辩驳,就必然反抗,只要他反抗,盛潜就必得先解决了他,清叛的第一刀一旦落下,主舰大乱,盛潜便暂时顾不上你了。况且,他原本在楼船军中就自觉不能服众,而徐岑是林戚杉手底下最得力的心腹之一,若能借此机会,将他,和同他一脉的林家旧将一并清剿,盛潜便可彻底收复楼船军,何乐而不为?这是二将军你搭好的戏台,原本就是要用‘徐岑’这个叛贼锄奸的。”
二爷并不反驳,笑着反问,“徐岑是什么人?”
薛敬想都没想,“他首先是林戚杉的心腹,掌舵着藏有贡酒的楼船四舰,后来被康兆朴收买,成了他安插在楼船军中的暗刀,因怂恿盛潜清叛,为他招致杀祸,自己最终也坠亡于栎京湾。”
徐岑的真实身份其实薛敬早就知道,就记录在石鳞最初赠二爷的那本水师名册里,每一位水将的前世今生都罗缕纪存。也正因为有了这本罗列详实的人丁册,薛敬才能在康兆朴示降后有恃无恐地狡辩时,以“徐岑”作为震慑,成功撕开了他那张自诩无辜的面皮,引得膏肓震怒,最终以无天之名杀之。
“徐岑的身份不是早就清晰了吗,你问他做什么?”薛敬不解。
二爷搁下书,慢悠悠地说,“我有几点疑惑,昨夜在栎京湾对峙盛潜时就曾问过他,可他当时一心扑在清叛上,没功夫答我,如今我想请殿下解惑。”
薛敬忙坐正,端摆回一名乖巧的堂学生,“二爷请问。”
“闻同在莲花九里约见盛潜,是因为一名闻氏哨兵提前混进了水师总营,将此消息带给了他,那到底是谁放这名闻氏哨兵进去的?”
“那必然是——”薛敬忽然一顿,脑子里那根弦顺势绷紧。
“盛潜私会闻同的秘密转眼就传进了林戚杉的耳朵里,林戚杉自知不保,于是当机立断出逃,这个消息又是谁密告他的?”
“咝……”薛敬越听越不对劲,眉头随之蹙紧。
“林戚杉一逃,立马就有人将盛潜劫获假贡酒,并暗中与石鳞结盟的消息告诉了我,快过了金云使,快过了有信必达的冯氏信道,甚至快过了你。”
“……”对啊,这个消息薛敬一直是疏漏的,他甚至都没去仔细询问过二爷此消息的真实来源,默认是埋伏在栎京湾的谢冲递给他的,却不想另有其人!
“正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早得知这个消息,这才能够肯定,盛潜升任楼船军总将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于是我才将林戚杉装进酒桶里劫回荷月河湖心岛,甚至还敢与他置赌,答应送他重回楼船军,提前埋伏进主舰弩舱,借我独征万舟之际反杀盛潜,骗全舰转舵琴水,最终葬身于新江。”
“……”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二爷压低嗓音,“此人将盛潜的心腹军前往茧沧岩拿‘黑账’的消息转告给了康兆朴,康兆朴确认盛潜已反,这才义无反顾地派信斧礁门,欲借海寇和你之手,灭证除叛。”
二爷说到这里,笑意逐渐收拢,“殿下,此人步步为营,藏尾的刀锋适时出鞘,每每掐在最关键的转折点,分毫不差。他不止暗助石鳞,成功离间了康、林两人,还在康兆朴和盛潜他们主仆二人间划开了最深的一刀。他自己就是一张密织在暗礁下的蛛网,将枯鱼腐肉生出的虫蠹一应网尽——他躲在储酒的舢帆下头,被阴影遮了,却向上,撕烂了东运水师的百年荣光。”
薛敬脸色大变,“储酒的舢帆下头……”
二爷随即将手中的名册递过去,薛敬狐疑接过,瞧了一眼折角的前后两页上被他圈出的人名,脑子里“嗡”的一声!
与此同时,小敏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二爷,他到了,让进吗?”
二爷忙将衣襟理好,朗声道,“刀拔了,请他进来吧。”
说话间,那人躬身进帐,将盖在头上的斗笠去了,一身素袍,凛然跪地,恭恭敬敬道,“末将徐岑,参见靳王殿下,见过二将军。”
殿下显然还在余惊中,没缓过神。
二爷倒是从容不迫,示意小敏,“徐将军腰间的伤还没好,快引他入座。”
小敏忙去搀扶,却被徐岑婉拒,他自己站起来,走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坐下,正色道,“那伤是假的,是我事先揣了一个盛满鸡血的羊肚,当众挤出来给盛潜看的,就是坠江的时候把自己摔晕了,呛了几口水,无碍的。”
“那就换杯薄荷茶吧,给徐将军醒醒神。”
不一会儿,小敏便捧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走回来,放进了徐岑手边的茶杯里。
二爷笑着对薛敬说,“徐将军与石先生一暗一明,就是藏在储酒的舢帆下头,襄助我军取胜的第二人——是他,设法将那名闻氏哨兵放进了水师主营,又将盛潜私会闻同的消息转告给了林戚杉,诱他出逃,再将盛潜劫到假贡酒的事及时告诉了我,最后将盛潜的心腹军前往茧沧岩取‘黑账’的消息密告了康兆朴。对了,在贡酒酒坛上绑‘酒耀’的事也是他事先布置好的,先是在盛潜询问他贡酒特征时故意说漏了此物,紧接着昨夜,又与我当着楼船全军的面合演了一出‘叛徒败露’的戏码,盛潜因此恼羞成怒,清叛之火才得以顺利点燃。”
薛敬恍然一叹,原来徐岑竟是一面“三棱铜镜”——他既是林戚杉的心腹,掌管贡酒,又装作被康兆朴收买,背叛了林戚杉,而他的真实身份则是掩在石鳞之下的另外一柄暗刀,帮石鳞这个明面上恨透了林戚杉,势要灭其泄愤的“林氏叛徒”弥补了他在斡旋时无法避忌的破绽,让此战的“离间大计”形成了闭环。
他不禁看了二爷一眼,这两日自己可以说与他形影不离,关于徐岑的身份,他却一个字都没漏,埋得可真深……
二爷笑了笑,“昨夜那样危机的情况,若只有我一人与盛潜周旋,一面之词,恐难服人,因此我需要一个不断在他耳边煽风点火的人,反复用他与林戚杉作比,言他与敌军勾结、优柔寡断,从而彻底激怒他,让他不得不率先清叛。好在徐将军机敏,与我配合默契。这些天得他暗助,非但补足了石先生在与林戚杉斡旋时难以说服他的一面之词,还以真假混杂的消息博取了康兆朴的信任,装作被他收买,最终助我军在昨夜子时快速收兵——此战告捷,徐将军功不可没。”
“不敢,还是二将军技高一筹。”徐岑谦逊,与昨夜在楼船上与二爷对峙时剑拔弩张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不由感慨,“实话说,在得知石先生被盛潜掳回主营后,主心骨没了,当时的我有些自乱阵脚。石先生在押送贡酒去洛阳亭之前曾反复叮嘱我,我作为他埋在楼船军中的最后一把刀,绝不能因他或擒、或死而轻易暴露,可我当时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当晚我就收到了二将军遣谢总使传来的消息——允我自那刻起,可单独与他传信。那一刻我心就定了,昨夜……幸好没坏了您的事。”
“哪里,即便是我搭好的戏台,也得有愿意与我合戏的人呐。”二爷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看向薛敬,算是回了他方才那句话。
薛敬沉默良久,方才问徐岑,“徐将军与石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不瞒殿下,其实是末将主动找上的石先生,就在他刚刚被林戚杉选中成为门客的那一年。当年,在朱礁港襄助石先生暗查石鹿岛幼子剖胆案的人一共有三个——温棘、沙朗和金百注。末将是朱礁港人,幼时曾蒙受过沙家的救命之恩。”
薛敬了然道,“原来你竟是沙朗的故旧。”
徐岑感慨道,“末将三岁那年,父母因时疫相继病去,是沙朗的父亲沙原田收养了我,他与我父亲是挚交。大疫三年,又遇水患,官府严格按每家每户编附的人丁数发放救济粮,我不是沙家人,没有口粮,沙伯伯就将全家的口粮匀出来给我,这才让我活了下来。我自小便与沙朗一同长大,是异姓兄弟。沙朗死后,沙家二老也相继被林氏灭口。而我在沙朗出事的前几年就已入编水师楼船军,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接近林戚杉,暗杀他的,可内子劝我不要意气用事,应当找准时机,将害过沙家的人全部挖出来,权衡之下,我只得暂时忍耐。终于在那之后没多久,让我遇见了前来投奔林戚杉的石鳞。”
于是,两个都为复仇的人暗中结盟,石鳞为温棘,徐岑为沙朗。
“六年里,我不断赢战,终于取得了林戚杉的信任,这次启程西征前蒙石先生举荐,林戚杉允我掌管楼船四舰,也就是那十五坛贡酒,石先生与我说时机终于到了,他便在川渝界山一战时向二将军献出了那本水师名册,并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自己,我,就是他埋在楼船军里的最后的一把刀。”
徐岑说到这里,眼眶发红,可因长年卧底,紧绷的神思不允他外露,很快就将眼泪收了回去,平复道,“徐岑不怕死,我只怕我死了,再没人为恩人一家报仇。沙家二老被暗害后也被他们沉了海,我为了隐藏自己,将二老的尸体捞上来后也不敢立碑,就一直埋在我徐家的墓园。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薛敬终于知悉了来龙去脉,不禁慨叹,“徐将军是英雄,本王感佩。”
“徐岑”确实是二爷赠予薛敬的一计万无一失的“后招”。
昨夜只要有徐岑在场,即便盛潜下令碾船,他自己也必先血溅当场。多了“徐岑”这道屏障,加之事先躲进弩舱亟待出手的林戚杉,和小敏埋在一众楼船上的蛇蛊,二将军一叶战万舟,便不是险征。
于是,殿下只好将这计“后招”欣然笑纳,那之后亲自带着徐岑前去见了族中长辈,与他们说明了各种曲折。终于,派二将军独自涉险的芥蒂迎刃而解,俞老爷子心中有愧,便将殿下请到水廊边,单独与他叙话。
“我们这些老家伙,想法古板,先前错怪了殿下,还请您莫要怪罪。”
“您这是哪里话,确实是我布战时考虑不周,何来怪罪一说。”薛敬扶他走过乱石滩,来到水廊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恭顺道,“幸好二将军没出事,否则我还不知要如何与您和各位叔伯们交代。”
俞老爷子今日与他是初见,从前耳听旁人夸赞,都说靳王殿下通情达理,待人宽厚,从不以高位自居,绝不独断专横,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正午的暖阳照在滩涂的碎雪上,雪烬一点点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