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八、三千尘甲(22)
盛潜终于在二将军收拢的话音中彻底咽了气,果然没能活过子时。
他人被钉在弩窗上,高高在上,像被献祭生坛的劣奴,脚下血海就似灼骨剥皮的厉焰。他至死都还鳌立万川,倒不枉他接掌楼船军区区不到两个时辰。
众人显然还未从盛潜惨死这一幕中反应过来,正不知所措,忽见弩舱门被大力撞开,一个黑影箭步冲上甲板,扯下了遮住半张脸的黑巾——“林戚杉!”众人愕然,都没想到,方才在盛潜背后偷袭他的人竟然是本应远逃的林戚杉!
“盛潜,你这天杀的死虾皮,康兆朴养出来的狗!!”
林戚杉恶怒到极致,目眦欲裂,舌齿上还沾着方才剖开盛潜心腹时溅出的血,灼苦腥涩,快要喷出卷空虐地的岩浆来。他哆哆嗦嗦着,将方才徐岑读“海铃火”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随即破口大骂,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把海锚刀,照着盛潜的尸体再劈过去——
“你吞我林氏族产,杀我全族,老子便要将你的兵杀光杀净!”
他骂一句,劈一下,最终彻底将盛潜劈成了碎浆。
盛潜的身体散落得到处都是,和林氏旧臣混迹一起,血汇流觞衢,淋漓满船。
林戚杉到底是拥军十数年的楼船军总将,船上这些兵将大多是他一手养起来的,显然比之刚刚升任不到两个时辰就被轻易反杀的盛潜更能服众。心腹军转眼间丢了盛潜这个主心骨,屁股还没将主舰焐热,就被林戚杉杀了这个回马枪,他们此刻纷纷往后退,举起的海锚刀也惴惴地不知该朝向谁。
个别不怕死的鼓足了胆气,高嚷着率先朝林戚杉冲了过来,林戚杉抽刀断砍,刀锋若急飓熛怒,看似披肝沥胆,对脚底舰竭尽忠诚,然而在场谁都知道,他是冲着盛潜派心腹军夜袭南岭,尽吞林氏族产、灭他全族的私仇而来的。
于是为复仇兴腾的火焰,寸寸削骨。
林戚杉在横陈宏川的百舰面前杀红了眼。
十数年了,除了他林戚杉,没有人胆敢站在楼船主舰的舢帆下号令生杀,盛潜异军突起,既然敢踩着枭首林氏旧臣的血路昂首攀顶,就得有被碎尸万段的准备。此刻,盛潜自己都还没凉透,他的这些心腹军又都前赴后继地步了其后尘。
周遭远一些楼舰上的林氏旧兵见旧主逃之夭夭,新主来势汹汹,起初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引火烧身,然而此刻清叛之征陡然间峰回路转,他们乍一见旧主重回主舰,僵死的战心慢慢复燃,纷纷再次抄起兵刃,与盛潜心腹军展开对峙。
待主舰上最后那名心腹军被林戚杉一刀断喉,船舰上的林氏旧兵悉数回归。眼见大势已去,各舰上的心腹军要么丢械乞降,要么被围攻剿灭,要么索性一头栽进江里,妄想逃命。
顷刻,百艘楼船若火上笼锅,滚饺子一样,江水瞬间成了滚沸的热鼎。
奈何林戚杉不会放过这些盛家狗,高喝一声“放箭”——所有楼船上的冷镞齐齐朝向江面,还未及游上岸的盛潜心腹军在旷水中彻底成了活靶子,惨叫声在浓稠的雪雾中变了调,激起两岸林间的鸟兽和鸣,清江变灼红。
几波箭雨过后,人声停了,只剩两岸林中鸟鸣凄厉。
江风吹散雪雾,冷却后的沸江,漂浮起千百个化开了皮的红纹面饺……
林戚杉瞟了一眼江面漂浮的冷尸,神色蔑然,他高声对所有船兵道,“楼船上的盛家杂碎已全部剿灭!只要本将军腰上还挂着这枚虎符,老子就永远是楼船军总将!想追随老子的,这就随我前往南岭雨林,剿尽盛潜最后那波心腹,被他吞下的那三座金山,老子就拿出来一座,给大家添金屋,养美人!”
大多数林氏拥趸归心似箭,齐声高喊着林戚杉亲手画给他们的愿景,如同早已干涸的酒池重新蓄满琼浆,枯槁的肉池再次开出鲜活的花蕊。妄想吞鲸的饕餮一旦再次解缚,他那些见利忘义的走卒会心甘情愿被当成爬上水塔偷油吃的耗子,眼见蜃楼浮于穹宇,明知是假,还要自欺欺人地坚信那都是真实。
果真,病入膏肓时才能见回光返照。
却也有极少数不想林氏重振,只愿效忠楼船军的中立派,他们先前就不受林戚杉待见,大多被分配在不重要的将职,此刻一见林戚杉回归,不但灭了新任总将,甚至还要将楼船军彻底变成为林氏一族复仇的私家军,对东运水师失望透顶的同时,眼见其四分五裂,彻底无力回天。
正当这些中立军犹豫不决,彼时,林戚杉一声号令,转舵的海号吹响了……
就见百艘楼舰队随主舰转舵。
江河远澹,百厦折帆。
二爷所乘的小舟好似年节时孩童扎染的纸船,放在掌心都嫌脆弱,此刻在百帆海厦面前,却无一步退让。
那条晴阴分明的水线横越江面,若云仙执笔,亲手划过的一道明渊。
江流竭,水泉动。
血侵海厦团团骨,轻舟伴雪明明新。
转舵的海号吹散了江阴最后一点红尘,主舰转向时紧紧贴着那条晴阴线,愣是没敢越雷池半分,一众楼船紧随其后,彻底放弃了往剑门关外援战康兆朴,都将随林戚杉正式前往南岭雨林。
二爷倚在船篷上,望着一众楼船相继离远,江水恢复平静后水面上终于鼓起一个水包,逐渐靠近小舟,随即“哗啦”一下出水,二爷伸出手,将他拉了上来。
“转舵了,他们终于移船了!”小敏雀跃不已,满脸的血污还没来得及擦干。
二爷将一条干巾递到他手里,又褪下披风,披在他肩上,“方才箭雨落时,潜在水里没受伤吧?”
“没有!”小敏擦净满脸血污,裹紧披风,这才开始后怕,“二爷,方才太险了,我躲在底舱,生怕盛潜下令放弩!”
“他来不及。”二爷又问,“信放好了么?”
“放好了!钉在底舱最显眼的地方了,他们指定看得见。”
二爷欣慰一笑,“那咱们走吧。”
他随即钻回船篷下,继续靠在舷窗边假眠。
小敏来到船头,开始摇桨,“那您休息会儿,等快到水师总营时我叫您。”
二爷睁开眼,话音朝向船头,“谁说咱们去水师总营?”
小敏摇桨的动作一顿,诧异问,“方才接到信说,六爷已经带着无天去水师总营了,您不去和他汇合吗?”
“他要我寻个高地瞧他新学的打铁花,我找了一圈,这周围最高的地方也就是云渊水廊夹岸的瞻星岩了,那里能俯瞰琴水,走吧。”
“那六爷……”
“他有他的事要做。”二爷阖目,飘到前胸的发绸缠住他指尾,松散地绕了几圈,“康兆朴需得他亲自了断,这人是个硬茬,不好对付。”
剑门关外,水师总营。
康兆朴僵坐在将椅上,帐中黑黢黢的,灯油融尽。
营外持续的战声仿若极远,偶尔明空的火光又就近冲撞帐帘,掀乱起舞。此刻,主营中的所有艨艟和走舸都已派往剑门关外峡谷,然而两军恶战已近两个时辰,他们还是没能冲破祝家军的营门,楼船军又迟迟不到……
起初,康兆朴虽有怀疑,却始终不愿相信盛潜敢反,直到半个时辰前,信兵将三个血淋淋的人头送进中军帐,尘埃就此落定——盛潜终还是背叛了他。
这三枚人头此刻都已冷透了,其中一人就是盛潜最得力的心腹,他的眼睛还没闭上,正死气沉沉地盯着自己。
康兆朴既觉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早在启征前,皇后就亲传密令,命他们此战倾覆所有。那一刻康兆朴就深知,此番不论输赢,自己都将亲手兴燃太子与靳王两党相争的导火线,将两方的矛盾和野心彻底摆到权御相抗的制高峰。当靖天最高楼宇上的天钟撞出第一声响,这南朝江山最终花落谁手,就看他二人的本事了,可东运水师终究是回不去的……
来多少,死多少。
太子若赢,他们将以暗害诸侯之名反遭屠戮;靳王若赢,他们则会以十三年前亲赴九川伏戮忠军、暗通外敌为由,被全军铲灭。
“狡兔死,走狗烹。”康兆朴无力至极,发出一声长叹,“太子道貌岸然,靳王杀伐安忍,王权在上,他们没一个好东西,倒是你——”
他说的是自己的心腹,盛潜。
自十三年前被困同一火窟,他二人的命运就被强行地拴在了一起。
好胜者唯恐落于人后,都想争得头筹,却只有在“赶尽杀绝”这道命题上会反复思量,谁也不敢轻易争当那只招摇过市的“出头鸟”。因此,当时在枕生峡的火窟里,身为盛潜下属的康兆朴故作胆怯,手抖弄掉了火折,成功引得盛潜捡起点燃,倒逼着他最终做了那引爆枕生峡,葬送烈家军的第一人。
而对于复仇者来说,第一人和其后所有,是有区别的。
“复仇者若要泄愤,那起手落刀的第一人将会死得最惨。”
康兆朴只觉眼前黑影乱窜,依稀十三年前的自己颤抖地趴在火窟里,装腔作势地哭喊着,对盛潜说出那句“我不敢”。
自那一刻起,命鉴改,天称斜,亨通的官运开始偏向于他。
而盛潜呢?这一辈子好高骛远,嫉贤妒能,想出人头地,却时刻被自己压着一头,命没少卖,功却捞不着,给人当舔靴的驴马又心不甘情不愿,平生唯一自觉伟岸的事,便是站在枕生峡的尸垒前,替自己做了烈家那本仇档上最招人恨的第一只“出头鸟”。
“蠢呐……”
康兆朴像是早有预料,端起桌上的酒壶,虚情假意地在自己身前洒了半圈。
酒一落地,一个满身污泥的士兵突然就撞进了军帐,声嘶力竭道,“死了!康将军,盛副将军他……他被林戚杉钉在楼船主舰的弩窗上,当众开了肚皮!”
康兆朴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讽刺一笑,将酒壶里剩余的酒一并洒了。
士兵随即将栎京湾那边发生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眼下楼船军已尽归林戚杉麾下,所有楼船皆已启程,正要转攻南岭雨林!”
康兆朴并无震动,片刻后在阴影里发出讪笑,活像是一只被戳了尾巴骨的仓耗子,笑得停不下来,“果然呐……果然……”
士兵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怯生生问,“将军,前线……怎么办?”
“撤军吧。”放弃了似的,康兆朴彻底颓下双肩,目光空洞无神。
“撤、撤军……”士兵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康兆朴颤巍巍起身,躬着背,一步一拐,掠过那三枚血淋淋的人头,这一路走出营门,风雪残凉,他却仿佛从出生走到死劫。
遥雪处,大风悲。
百匹战马逆风而来,卷尘揠草。
康兆朴率营中众兵伫立于营门前,见靳王携军逼至,齐齐砸跪在雪石上。康兆朴高捧起南朝镇海之师最尊荣至上的舢旗,左右手横握紧旗杆,大吼一声,毫不犹豫从正中折断。
随即,以头抢地,高喝——
——“开营门,折旗蔽鼓,迎靳王殿下临营!”
他竟在两军交兵的白热之际,主动号令船退三十里,折旗以降。
海号奏响悲海之音,大潮涌退,鱼尸布满芦礁。
营中舢旗尽折,埃尘涨空,蹄踏所至,辙乱旌靡。
——“罪将康氏,弃甲曳兵,自请逐北五十里;”
——“天威远播,狂寇败阵,将靖烟尘,同增欢忭;”
——“恳请殿下不削船将,不斩降臣。”
铿锵有力,极尽折首。
凄风冷雨,倒还挺悲凉……
远水上的战火渐渐熄灭,艨艟和走舸在得到退兵令后齐齐后撤,剑门关外的峡谷水岸闪烁起点点萤光,那原是风吹云散后,银河吐露的星舟。
靳王叩马辕门,身后百风齐动。
膏肓以黑巾遮面,露出的双眼微微一凛,转头去瞧靳王,却发现,面对黑压压跪了一片的水师军营,殿下脸上无憎无怒,瞧不出任何情绪。
随后,无天护靳王入营,顺利承接营旗,缴没战备,清数俘兵,水师上下皆默契配合,无一人出纰漏,原来康兆朴并没使诈,当真主动归降了。
自从进入中军帐,康兆朴就跪捧着他的认罪书,极尽详实地与靳王细数这些年自己的罪行。整个军帐已被无天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靠近,膏肓就在帐帘边,康兆朴在里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划刻在他脑海里的铭文,尖锐刺耳。
“大人,按理说战局未定,一切还有摇摆,康兆朴为何不等到最后一刻,就主动归降?”一名无天死士不解,凑到膏肓耳边问他。
膏肓心知肚明,“因我朝军纪明令——不杀来使,不斩降将。若康兆朴主动归降,靳王就杀不了他了,必须把他移交京师,告刑三司汇审。”
“那岂不是——”另一名无天睁大双眼,这才意识到康兆朴此举的老奸巨猾,他竭力压低声音,“那岂不是先前殿下在守云阁血诛五十四名海将的事,也要被一起拉到刑三司的案头上并审?”
“康兆朴在三军面前自请归降,就是要用此计将靳王一并拖下水。”膏肓长吸一口气,“主动示降的水师总将虽不光彩,但只要能折尽靳王一脉,康兆朴虽败犹荣,至少在太子那,能求保族脉不死,而只要守云阁血诛海将一案过了大理寺,靳王遭鞫狱定罪,必是早晚的事,一旦下了大狱,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众无天一致静默。
片刻,其中一人引申其意,“那若靳王执意要杀——”
“你们也都看见了,”膏肓打断了他,“方才康兆朴在水师营门前高声示降,全军将士可都在场,靳王若执意杀康兆朴,今夜必不能留一个活口,否则只要有一人在刑三司的公案前作证,连署推复,数罪并罚,必然定他个杀降诛将的谋叛重罪,即便是皇族,也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便等同于……康兆朴示降不但能暂时保住自己一命,还必将成为太子党的大功臣,那大人,我们要不要——”
“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膏肓冷声道,“你们要时刻谨记,无天只听御令,不理党争。”
正巧这时,长久沉默的靳王突然间打断了康兆朴烂长的罪述,问他,“你为何偏要扶盛潜登上楼船军总将的位置?”
“……”
帐内,靳王自始至终盯着地上摆放的三枚人头,他没前没后的一个问题显然弄得康兆朴一愣。
“以你康大将军对这位心腹的了解,不可能不知道他心思阴沉,做事阳奉阴违。为了往水师最高的舢旗上攀,他可以使尽手段,包括背叛于你。即便深知他的路数,你还是扶他上位了,还许他派私兵前往南岭雨林围剿林氏一族。起初本王也以为,你是无人可用,才不得已启用盛潜这个无功绩无背景的近臣,可如今反观你看见这三枚人头的反应,和方才大敞营门恭候本王的示降决心,让本王又觉得,你也许是故意的——故意摆出一副能将凋敝的样子,被迫扶盛潜上位,任他在阵前清叛,最终惨死于楼船舢顶。”
康兆朴的眉心始终是舒展的,未见他对眼前这人有半分忌惮,即便他深知,自己做过的孽在这位远疆封侯的面前,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您的意思是,罪臣故意设局弄死了盛潜?”他假惺惺地笑了笑,抬举着对方,“虽然殿下您明察秋毫,可今日这事罪臣又没生前后眼,怎能提前算到盛潜会在罪臣命他前来援战的半路上伐兵清叛,还切切实实地把自己给‘清’死了?”
“他也可以不是被自己‘清’死的,只是他必须死在今夜。”
靳王冷冽的嗓音就似冰锥刺骨,温良已与他无碍。
“盛潜就是你用来在烈家后人面前验死的试刀石。”他直截了当道,“总得有一个人拿去二将军面前给他泄愤,总不能剖开你康大将军的腹肠,给二将军出气吧。”
“……”康兆朴嘴角的笑纹微微抽搐了一下,巧妙斡旋,“殿下这么说可就冤枉罪臣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罪臣猜到盛潜会在前来援战的半路上清叛,又怎么能算到二将军孤身一人就跑去栎京湾拦船了呢?哪怕罪臣要拿盛潜给烈家后人当试刀石,有人在台上卖命地演,台下也得有人看不是?”
靳王笑起来,“二将军是孤身一人拦船也好,千军万马压阵也罢,他是以什么形式现身栎京湾的,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吗?”康兆朴一点都不像个计赃论罪的阶下囚,倒像是在朝会上不卑不亢与异党论辩的一名言臣,“二将军若不亲自现身栎京湾,我摆开砧板剖盛潜,做戏给谁看呢?”
靳王却斩钉截铁,“二将军今夜必然现身栎京湾,这一点你是能确认的。”
“笑话,我怎么能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