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七、三千尘甲(21)
自从海寇引船进入南岭雨林的埋伏圈,激战已近半个时辰了,可他们一心只顾着林氏族产,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到底是中了哪股势力的埋伏。
火色红杉宇中,恶战持续。
蔓延的山火遮挡视线,埋伏者有意潜藏身份,是以闻氏弩兵统统着黑衣,火耀刺目,人鬼难辨。正激战,后方突然有信传来,说盛潜派来再夺物证的援兵已越过“蜉蝣海”,抵达第二座金山。
于是,明犀涧继八音峡之后,也开始响火。
“来得正好!”靳王一眼望向明犀涧刚刚灼起的火光,当机立断,“去,放几条海耗子进来!爬高点,扬旗!”
闻同接令。
随即,竭海若河被断裂海鹄阻塞的那段河口让火石冲开了一个豁,七艘海鹄冲破火矢阵,闯过了八音峡。一突破埋伏圈,黑尘溃散,视野逐渐清晰,海寇们终于看清了对岸高地上一晃而过的水蓝色战旗——
“是楼船军,埋伏咱们的是东运水师!”
为了坐实是东运水师所为,闻氏伏击海寇的羽箭都是方才在茧沧岩反杀时,从盛潜那些心军手中缴获的,每一根羽翎上都贴心地划花了代表东运水师的兵刻,却偶尔故意留那么一星半点不划干净,能让人辨别出来;另外,靳王派去斧礁门的密信上也加盖了林戚虹右手青帆镯的纹印——那是林氏族徽,只有林家的总掌舵人才有。
有这两者加持,海寇便更加信以为真,认为林戚杉愿将族产倾囊相赠,只是为换族人赴斧礁门暂避政难,于是便放心起锚出海,想趁乱将林氏族产尽数侵吞。却不想,他们的海鹄竟在一进入竭海若河的八音峡,突遭弩兵埋伏,便顺理成章地认为那是东运水师派来,要与他们争抢财宝的。
不多时,果真“确切”的消息传来——盛潜的人马已经到达明犀涧,开始分赃了。
方才冲出伏围的七艘海鹄集体炸了锅,于是全速挺进明犀涧,要与盛潜的人马血拼,并扬言,从未有一只钳蟹能从伺饿的虎鲸嘴里成功抢食。
结果,原本是来劫杀闻氏战弩,欲再取康兆朴罪证的盛潜心腹军刚一到明犀涧,还没分辨出江流的走向,就莫名其妙地被从正南方冲下来的七艘海鹄拦了路,连佐辩的时间都没有,海弩就放箭了。
列阵最前面一排的心腹军登时血溅当场。
“妈的这帮海虾皮,到底是谁引他们进来的!”
心腹军此刻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康兆朴为铲灭林氏全族,另遣了信使前往斧礁门借来的兵,还是他林戚杉为了活命,不惜斥重金引海寇来内陆,接他们远渡。
“那便要看哪一边出的价码高了!统领,不如咱们抓个活的来问问!”
旁边的人为心腹军统领出了这么个主意。随即,他们立刻组织了一批手脚麻利的士兵,由后方走舸上的弩军掩护,摆桨直冲海鹄,利用絙索的勾爪咬紧栅栏,攀爬上船。海寇们方才在八音峡经历过一场恶战,伤兵们还没来得及转移进船舱,此刻又有新敌直攻舰船,无异于雪上加霜。心腹军不多时便挟持了舵手,控制了其中一艘海鹄,质问之下,舵手不得已交代——他们是来劫林家宝贝的。
并且认为,心腹军也是来抢宝贝的。
“统领,不如咱们顺势将林氏族产一并夺下,您也好跟盛大将军多讨一赏啊!”
于是,原本只为从闻氏战弩手里夺取罪证的心腹军,临时一改目标,竟坐实了盛潜要吞下林氏三座金山的野心——还是在盛潜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
不过,就算心腹军不愿急功近利,靳王也会帮他们一把。海寇若远海虎鲸,心腹军则如善战的海鲨,靳王在三座金山上煽风点火,顺势将火星刮到“虎鲸”和“海鲨”身上,便是为了诱使他们擦碰自燃。
好在,盛大将军的心腹军和他本人一样贪功冒进。
海寇唯利是图,这些年有康兆朴老奸巨猾在背后拨算,他们一个个坐当吞金兽,过着刀脍舔血的好日子,从没混迹过中原血雨腥风的宦海,不懂合纵捭阖,更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用一面佯装的舢旗,将人逼下火池。
初来乍到,开局即死局。
盛潜的心腹同样也没想到,前来夺宝的海鹄竟然不止这七艘。
剩余被困八音峡的海鹄紧接着“分批放行”,心腹军这才发现,好不容易将这七艘杀完,又漂来七艘,七艘之后又五艘……成了杀不完的舢虫,源源不绝。
就这样,心腹军彻底将自己深陷恶战,再无法抽身,哪怕这会儿再想解释自己不是为夺林氏族产而来,也是徒然。海寇们常年翻覆于海浪,一个个膘强体壮,却都没什么脑子,护起食来最是拼命,更何况是面对一群打算从自己腰囊里掏金子的虾蟹。于是都拿出了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挥舞着海锚刀,莽杀横砍,像是一头头饥肠辘辘的虎鲸,要将敌军撕塞吞腹。心腹军原本没想与他们久战,却不想一朝将自己撂进火坑,不战都不行。
片刻,从“蜉蝣海”到“明犀涧”,夜江化作火龙,蜿蜒于万山。
起初只有十几处火点,顷刻间连点成线,又散落成片片火莲,一直绵延至琴水岸,眼看就将枯槁的芦苇荡烧着了……
八音峡的红杉林中腾起漫漫冷雪,渐渐压制了急欲扩散的火势。
最后两艘海鹄暂泊河洲,是海寇主将所乘,被絙索抓着,不许他们动弹。
明犀涧已将战火彻底引了过去,八音峡这边倒是能短暂地喘上一口气,可殿下这口气刚喘到一半,栎京湾那边突然又传来一个炸裂寰宇的消息——
——二将军一叶扁舟战万船。
旷天广水上无遮无掩,连个能躲箭的石头都没有,莫说靳王本人,就连膏肓和闻同,脸都同时白了。
闻同扯出一个“这也太不让人省心”的干笑,原本搜肠刮肚想安慰两句,都没来得及开口,膏肓就快步上前,几名无天结结实实地挡在了靳王身前。
“你们干什么?”
膏肓言简意赅,“无天负责您的安危,劝您莫要冲动。”
言下之意:怕您跑。
靳王却并没见冲动,他纵步越过无天,径直朝其中一艘泊岸的海鹄走去。登船后,扫了一眼被制服的那群海寇,冷声问,“哪个是此番领战的总舵首?”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最后面缩着的两人看去,下意识的动作是最真实的,闻同得了令,立刻将那两人从人堆里揪了出来。
“挂、挂着海铃铛的那个是!我、我只是个副的!”其中一人哭喊起来。
“他妈的,你卖老子!”总舵首嚷起来,作势要扑过去。
靳王二话没说,抽|出燹刀,银峰凌厉一闪,血光四溅!
那总舵首扑的时候头诡异地向后一仰,整个人砸在了旁边副手的后背上,脖颈的豁口好一会儿才鲜血喷涌,淋满那副手胸膛——“啊啊啊!”
所有人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副手哆嗦了好一阵才发出尖叫。
靳王面无表情地收刀回鞘,扯下总舵首腰间的海铃铛,丢到那副手血淋淋的腕上,拿刀柄敲了敲地,“我知你们外海异族若想荣升总舵,必须当着族人的面,与上位者决以死斗,如今这斗我已帮你决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总舵首,从前与水师传书的令信会放吗?”
“会、会!”那副手吓疯了,生怕自己哪个问题答不上来,沦为跟总舵首一样的下场,连忙说,“总舵一般都是拿海铃铛与他们传信,对了,和林家人还曾有过海上传信的私密信灯,秘钥就在船上!”
靳王立刻对闻同道,“跟他去拿信灯,传令天吴山,让冯氏信道在山顶把信灯放出去,务必确保要让栎京湾的楼船军看到。另外,火船解索,听我号令放船。”
“知道了!”闻同立刻携人去办。
膏肓近身问,“那这些海寇呢?留吗?”
靳王整理好方才快速抽刀时晃歪的臂护,只听膏肓这么一问,就知他意有所指,是以故意拔高声音,让船下的无天死士也能听见。
“船上的这些海寇都是这些年屠戮过孤岛幼童的当门子,每一人手上都沾满无数辜幼的胆血,除却这名刚刚荣升的总舵首,其余人等辟杀,就当是为诸君祭奠亡人吧。”
膏肓的眸光落到角落里正瑟瑟发抖的那群人,用耳语的声音说,“多谢殿下。”
随即,百刃齐落。
靳王走下海鹄,无视了满目腥风,身后那些告饶和惨叫没见一丝忏悔,深陷穷水的恶鲸不懂迷途知返,只会在囚火里顽抗。
片刻后一切归寂,竟也有一丝悲绝。
膏肓收剑下船,来到靳王身侧,一改方才拦路的态度,竟主动请缨,“殿下,若是无天前往栎京湾,可保二将军毫发不损。”
薛敬深知,这是自己帮无天报此不共戴天之仇,他许意的报答。
殿下不禁欣然一笑,“可我就喜欢看他凌霜傲雪,在千帆万骑前出尽风头。既然大人不能离我左右,就请您随我一道,闯一趟康兆朴的水师军营吧。”
栎京湾万帆之下,一叶扁舟孤零零地漂荡着。
盛潜站在主帆船头,垂眼望着远江上那支自不量力的竹筏,“即便二将军携千军万马埋伏两岸,此刻我若下令放箭,你也会率先被扎成筛子。”
“可不是么。”二爷无比认同,“所以我根本没费那个功夫,军费紧俏,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在这两岸伏兵,实数多余。”
他话音沉定,在漂浮冷雾的江面上荡起温灼的回音。
盛潜往两岸密林看去,无声无息的确实不像有伏兵,这人竟真敢孤军前来。
“就凭一人一舟,就妄想撼动百艘楼船给你让路,未免太过荒唐。”
二爷全然不在乎会开罪于盛潜,话里话外净是机锋,“您不也孤身一人,先是放跑了正欲血洗海螺巷的林家杀手,在林、康两人朴之间深划一刀后,又与石鳞逢迎做戏,拿捏康兆朴,吞并楼船军,逼林戚杉走上了出逃外海的绝路,终如愿登上了楼船总舟头。若论孤勇,盛大将军一人欺万兵,烈某自愧不如。”
他话底含笑,人倚在船篷上,似垂钓般安闲,丝毫没觉得自己阴阳怪气,几句话就彻底将盛潜惹毛了,万军之前揭人老底,莫说盛潜刚接管楼船军,身边这些兵将都是林戚杉一手带起来的,尚没彻底效忠于他,就算都是他自己的人,这样一点不剩地抖搂出来,也难免引人非议,在自己还没站稳脚跟之前,有些事必得按下,不能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传出去。
好在烈衣口说无凭,盛潜面不改色,当即矢口否认,“二将军出身将门,竟也是小人行径,学人栽赃,林戚杉私逃是因为自知罪不可恕,怕东窗事发后株连九族,是他自己做的孽,跟我有什么关系?本将军初登楼船军总将位,必誓死追随康大将军,从没做过你说的那些脏事,若要论处,也请拿出证据。”
“场面话而已,”二爷笑着评价,又故意吓唬他道,“我若真有证据呢?”
“……”盛潜一愣,瞬间脸就变色了。
“可惜,我确实也没有证据。”
二爷故作为难的叹息倒是让盛潜舒了一口气,他又作势端起架子,“既然没有证据,那就请让道吧。”
旁边的林氏参将忍不住上前,“大将军,他明显是一个人来的,直接令楼船碾过去,看他还怎么嚣张!”
“是!碾过去!要咱们楼船军给他让道,他当自己是什么!”
“管他带几个人来的,来多少碾多少!”
“盛将军,康大将军那边等不了了,不能再耽搁了,咱们得尽快过去援战!”
“……”盛潜深深吸气,即便这么多人一起拱火,他还是没直接下令碾船。
二爷人在低水处,依稀见船头鬼祟,能闻雀喳,虽然听不清,却也能猜出他们在叫唤些什么,于是他笑了笑,朗声道,“一时不让道也行,反正盛大将军也不急,他哪管挡路的是千军万马还是一叶扁舟,能在这里跟我多耗上一刻,康兆朴那边就能早死一刻,康兆朴若死透了,盛大将军这楼船总将的位子才能彻底坐稳,你们催他做什么?好没眼色。”
盛潜领教过烈衣离间人心的本事,于是瞥了小舟上那人一眼,眼神阴鸷,“楼船军既然被称为镇海之师,就不是某一个人的家臣,既然盛某已执掌楼船,他们从今以后也就只为我一人的命令马首是瞻。我瞧你身为烈家后人,不愿死死相逼,但你再若一味的诬陷本将军,试图分裂楼船军,仔细我当真下令碾船。”
“将军,别再听这人废话了!下令吧!”方才那林氏参将此刻更为恼火。
他冷不丁突然一嚷,二爷终于听清了,“敢问这位副将军掌管哪艘楼船?”
“楼船四舰,任子虞候,姓徐名岑。”这名叫“徐岑”的副参扬声趾高气昂。
二爷笑着“哦”了一声,尾音拖长,“楼船四舰,那不就是掌管酒船的?几十坛扶桑酒镇在船底,连啃木头的船虱子都要笙歌宿醉,您就没偷饮上一口?”
“你——”徐岑说不过烈衣,便转头去攻击盛潜,“盛将军,您为何不愿碾死他?林将军在任时,楼船军可从未受过这等羞辱!”
盛潜向来最忌讳旁人在他跟前扬赞林戚杉的功伟,这徐岑竟还真情实感地对比上了,还是当着一众楼船军的面。盛潜逞强好胜,从来让他丢面的人都该死,眼下不说还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原本正打算下令碾船的盛大将军此刻心里逆反,竟也想滥用将权,故意拖得更久一点,倒要瞧瞧林戚杉花尽心思和金钱养出的一群豁命狼,在他沦为丧家犬之后,还能有多少人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于是他愈发好奇烈衣此行的目的,试探道,“二将军不惜涉险亲赴征前,不止是为了赏景这么简单吧?”
二爷露出一抹“终于说及正事”的淡笑,神色忽显微妙,“自你我两军划地启征,贵师内部将职更迭之速如风驰电转,虽说贵师应捷权变,却也已被我军若凌空劈斧,自上而下分化、瓦解,二十一条粮脉不战而溃,如今只剩前线艨艟和楼船军苟延残喘;”
他无视了主舰船头一众哗然,在一片叫嚣的怒音中克制有礼。
“嫌隙缔生,始自楼船四舰那十五坛镇船的扶桑酒。林戚杉为求自保,一边派杀手回东州,欲血洗海螺巷,消杀泄愤,另一边则命心腹尽快转移贡酒,毁证灭迹;我将那名杀手掳获后原想杀之保人,却不想巧遇盛大将军亲赴莲花九里,放跑杀手,再去洛阳亭劫下真酒船。林戚杉得知贡酒被劫,自知无力回天,于是趁夜出逃,想携全族远赴外海避难,倒是石鳞被您活捉回水师总营,竟然没死。”
“或许是因此刻水师内部能将凋敝,康兆朴无人可用,于是不得已,他升你做了这楼船军总将。为了稳固将位,你明着依康兆朴之令,立刻派心腹军前往南岭雨林围剿林氏一族,暗地里却是命他们务必从林氏手中拿到这些年康兆朴通敌海寇的罪证,只要拿到那本‘黑账’,从今起,无论东运水师再添多少员猛将,你盛大将军都将自始至终鳌立万川——好一招阳奉阴违。”
二爷无所谓盛潜此刻的脸有多难看,反正离得远,他看不清。
“这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诸位至此应该也能猜到,为何他盛大将军就是不愿下令碾船,任我在这大大方方地揭他老底——因为他还没拿到那本‘黑账’呢,不能杀我。”二爷刻意往身后南岭雨林冒起黑烟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应该快了,就快有结果了。”
主船上几名林氏参将面面相觑,纷纷盯着盛潜的背影,神色惶恐。
盛潜则低低地哼了一声,装腔作势道,“一派胡言,传令,碾船!”
“慢着!”二爷扬声打断了他,“先不忙杀我,不若再耽误将军片刻,抛几个疑问出来,请您解惑吧。”
“其一,是谁将你在水边偶遇的那名闻氏哨兵放进水师总营的?正因为遇到他,才让你在被康兆朴以能为不济羞辱后,有机会前往莲花九里私见闻同,从而才有了后面的纵虎归山;”(前情:614章)
“其二,是谁将你私往莲花九里的消息告知林戚杉的?这才让他提前有所警觉,并做好了逃亡远海的准备;”
“其三,是谁将你假借劫酒船之名,暗中与石鳞结盟,欲登楼船总将之位的野心告诉了我?”
“其四,又是谁,将你遣心腹军前往茧沧岩拿‘黑账’的消息告知康兆朴的?”
“……”最后一问,着实令盛潜大惊。
烈衣提及的这些问题看似都是旁枝末节的小事,却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让他问鼎楼船军的重要转折,也是有朝一日可能将他扯下人巅埋种的雷——
纵观全局,若没有那名闻氏哨兵,他就无法去莲花九里暗通闻同,也就不可能纵虎归山,成功在林、康两人间划下无可转圜的那一刀;若没人将他私见闻同的消息告知林戚杉,林戚杉也就不可能将时机掐得那么准,赶在开战前逃之夭夭;若没有人将他与石鳞暗中结盟的事告诉烈衣,此人也就不敢仅凭一叶扁舟到此拦路,还堂而皇之地将康兆朴已知自己派兵往茧沧岩的事欣然相告。
这些他始终狐疑未果的迷因皆有迹可循,蛛丝若能结网,是需要步步成结的。
而眼下,扎在蛛网上的那些不起眼的“结”,既成就了盛潜此刻问鼎楼船军,也同样,会在他出人头地之后,毁尽所有。
一时间,身边所有人都成了暗中窥伺的伏蛛,仿佛这些面和心不和的林氏参将个个都是随时会背刺他的刽子手,人人得而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