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见到您了,殿下!”
他们一个个扎在地上不愿起身,好在二爷走前提醒过,韩家这几位叔伯除了埋头专制火毒,再来最擅长的,就是哭了。
殿下见左右搀扶不起,越劝哭得越凶,索性朝一旁的膏肓使了个眼色,随即几名无天上前,左右架着他们,从地上一个个薅了起来,韩通更是被抬着,放到了水崖边的一块岩石上。
“韩二伯,您看眼下战时紧迫,要么您一边哭着我一边布战?”薛敬蹲在他身边,沉声温语。
韩通好在是听了劝,紧紧攥住殿下的手,老泪纵横,“殿下请说。”
薛敬指着河对岸,耐心道,“河对岸此刻正泊着东运水师二十一条粮脉的所有火船,是我和季卿在灵江上从姜锦羽手里劫来的,上面剩余的火量足够炸毁栎京湾的所有楼船了,待会儿楼船一转移进琴水,天堰十二水阶将同时泄洪,十里亭江堰是最后一道水阀,所有火船顺势北进,水师的楼船军就别想再回东州了。”
韩通重重点头,“那殿下需要我等做什么?”
薛敬笑了笑,“请叔伯们来,是想你们帮我丈量船上的火量,布好火捻的位置,届时好发挥其最大威力。在布火方面,我们都是门外汉,还得您老出手。”
“好,交给我们老韩家,您就放心吧。”
殿下向来知信懂礼,言辞威严又不失礼敬,一笑起来眉宇间那股逼人的戾气就散了,俨然学堂里最乖巧懂事的好学生,眉清目秀,最擅讨长辈的欢心。
韩通上下打量着他,越瞧越欢喜,乐呵地直点头,“好好好,季卿的眼光确实不错,难怪他平日里总跟我夸您。”
薛敬一怔,忙问,“他平日是怎么夸我的?”
韩通想了想,煞有其事地念叨,“他时常言您乘危走险,敢干天常,做事剑走偏锋,逆人之不能走,怒神之不敢怒,最是不让他省心。”
“……”这是夸吗?这骂的也太脏了。
殿下低下头,闷声说,“他这是嫌我总给他惹事,骂我呢。”
“这哪里是骂您!”韩通全然不赞同他这话,语重心长道,“拥治世之能者,乃敢干天常;剑不走偏锋,无以清浊世;孤行于劈荒拓壤的道途,必有雷霆之响,雷霆震耳,人神自然不悦。死板叫条那是庸碌所为,万乘归心势必有人独辟蹊径,一辈子循规蹈矩,注定成不了大事,要那么乖巧做什么?您就不该让他省心。”
薛敬猝尔一笑,虚心点头,“是,晚辈受教。”
韩通这话一出,简直堪比丹书铁券,是能拿到二将军面前在“生死关头”保命的。殿下一朝摸到族中长辈许他的一片符云,顿时若天降祥瑞,从此携心上人抟风摇指九万里,覆雨翻云,百寿尽欢。
“可他一不痛快,我就不敢碰。”殿下得了便宜,却还装模作样地诉起苦。
韩通成日与火毒为伴,大半辈子活得一板一眼,哪里听得出这人的弦外之音,他立时摆出长辈的架子,佯作嗔怒,“他若不懂事,下回您告诉我,我去说他,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我哪敢。”薛敬表现得异常乖巧,“有二伯撑腰,那可再好不过了。”
韩通听他这么称呼自己,总觉得以下犯上,不禁为难,“殿下千金之躯,这么唤老头,怎么敢当呢。”
“敢的敢的,”薛敬认真道,“莫说燕云十八骑曽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怕不是,如今我与二将军交好,已算进了十八骑的族门,便理应唤您一声二伯的。”
韩通一头雾水,半天没咂摸出他那句“交好”是怎么个“交”法,还道是两人这些年相依为命,彼此成了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刎颈之“交”。
膏肓快步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殿下,斧礁门起锚开海了。”
薛敬立刻起身,“闻同的人马埋伏好了吗?”
“埋伏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
“那咱们走吧。”
薛敬正要转身牵马,韩通忽然问,“殿下,我们十八骑族军还能做些什么?总不能、总不能只布火毒吧?”
薛敬笑了笑,“韩二伯,您带人布置好火毒后,立刻转移到天吴山顶,那边。”
他随即引着韩通往竭海若河东南方的山峰看去,“火船那边有我已安排好了人,会送你们过去。”
还没等韩通反应过来,靳王和无天等人已经策马走远了。
虽有不解,韩通却还是依令撑筏到对岸,找到了藏泊的火船,亲自带领族人仔细安置好火毒的置位。刚一布妥,接迎他们转移天吴山的人就到了。
竟是个漂亮伶俐的小姑娘。
只见她一身淡紫色襦裙,手执蓝色火把,身后还跟着一群不大点的小孩。
“你是……”
“伯伯您可以叫我阿灵。”
阿灵将蓝色火把递到他们每一个人手里,嘱咐道,“这里是湿岭的最深处,蛇虫多,用这盏琉萤灯可以避蛊。”
原来那并非火把,而是一个个琉璃灯罩,每一个灯罩下面都飞舞着上千只蓝色的萤火虫。
午夜的湿岭虫山一片死寂,只有极远剑门关外愈演愈烈的战火仍在纷腾,有了一盏盏蓝色萤火照路,这一路上山果真蛇虫避忌,连螽鸣虿语都不曾有闻,没用多久,阿灵便将韩氏一族领上了山巅。
天吴山是湿岭群山中的最高峰,凭崖远眺,云开雾散,视野逐渐开阔——那条贯穿湿岭的竭海若河横越南北,其正北方是琴水乃至栎京湾,西北方是正与水师艨艟激战的剑门关,正南方是南海郡朱礁港,再远,便是一望无际的外海。
“阿灵姑娘,殿下让你带我们这些老头来这里,到底为什么?”
“等人,吃茶,观战。”
阿灵早就命巫童们在山顶视野最好的观景台上摆开茶案,驱蛊避凶的灵犀香点燃后,飘绕的香气沁人心脾,不一会儿,要等的人就来了。
只见十八骑各族部陆续登顶,都是从四面八方召集来的,好在山巅开阔,几千人齐聚在此地方也绰绰有余。最后登顶的,竟是一直住在祝家军营的“灵医百药”,俞老爷子和他的小孙子俞念城。
众人面面相觑,细数自己是怎么被诓来的,互相核对后才发现,原来他们这些人一半是应靳王的火信从各信亭要塞赶来的,另一半则是听了二将军的鹰信,转移自人疆马道,两边的令信几乎是前后脚,分明是他们商量好的。
“这是怎么回事,用各种理由把咱们骗到这来,他二人是要干什么!”俞老爷子气得直跺拐杖,指着一群人怒道,“你们这些老家伙,就没有一个发现端倪吗!凭着那两个小娃子,把咱们统统耍了!”
韩通也是气恼,原以为韩氏布好火毒后就要响应子夜终战,没想到竟是第一个被骗到了这。如今下山的路已彻底被他们用毒蛊封死,除非跳崖,否则只能坐在这观景台上,耐心地吃茶观战。
各族互相交底,一下子就把火拱起来了,纷纷嚷着要用命填栎京湾,和水师楼船同归于尽。
这边正闹腾着,那边山涧里助阵似的,传出几声火响!
众人往山下一瞧,原是竭海若河的三处河湾炸起火烟,黑尘弥荡山谷。
同时,又见从南海郡朱礁港起锚的外海战船破风向南,黑压压数十艘船舰深入内港,像是一座座移动的海上巨山,威压北进。
“你们看!那一艘艘的是海鹘!”
十八骑遗部中的“辕毂船造”唐氏历来专攻造船,识得现存于世的一切船舰,是以一眼就看出正全速北进的战船是海寇们常用的远帆舰——“海鹄”。这种船前大后小,左右侧舷下置浮板,形如鹘翅,无惧滔天大浪。(注2)
“海寇的船怎么也进内陆了!”
“还非得选在今夜,这不是更乱了么!”
火越拱越大,十八骑族军执意赴死,甚至有人要从崖顶跳下去,以尸填海,阻拦海鹄北进。正当所有人争执不下,阿灵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传来——
“谁都不许下山。”
她的嗓音若雪后柔泉,腼腆却掷地有声,“殿下有令,此战,十八骑族军不销一火,不伤一人,务要完整保全遗脉和传承,绝不重蹈三百勇士自甘殉难的覆辙。还请诸位叔伯安置于天吴山极,饮茶观战,莫要逞一义孤胆。正所谓上兵伐谋,其下攻城,以身填海是下下策,万不可取。阿灵受命,斗胆在此拦诸位长辈一步,若有人敢违抗军令,执意往山下跳,就别怪我召来虫烟,邀诸位睡个好觉。”
“……”众人皆寂,没一人再敢多言。
念城最是通达共情,从一个长老的怀里跳下来,跑到遮雪的亭台上,拿起一个红色的果子放进嘴里,笑着解围,“爷爷,这果子很甜呢,您也来尝尝吧!”
俞老爷子无奈叹气,终是往后退了半步,妥协了,“丫头,既然‘上兵伐谋’,那老头子还想多问一句,这些海寇怎么会突然起锚内陆的?”
“是殿下下令开海,故意引他们来的。”阿灵直言。
俞老爷子闻此一惊,急问,“拿什么作引?”
“就拿林氏一族藏匿于南岭雨林中的三座金山——八音峡,明犀涧,蜉蝣海。”
阿灵指向竭海若河上三处正在炸火的地方,再无隐瞒,“林戚杉将他这些年敛财所得分成三座金山,分别埋在这三个地方。海寇向来有利必图,没理由放着三座金山闭眼不吞;况且,他们自始至终只想要钱,并不想接纳已经落魄成丧家犬的林氏一族前往斧礁门避难,再为日后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若能只吞林氏族产而不接纳其族人,才是当前海寇奉允的上上策。于是殿下借此机会,将三座金山的具体位置放去了斧礁门,饿极的海兽一闻见铜腥,必然会为了夺宝,起锚出海——这不就来了么。”
说到这,阿灵才又腼腆地笑起来,“俞爷爷,这些话都是两位哥哥教阿灵说的,我默了很久呢,绝无虚言。”
“可……”俞老爷子不由担心,“祝家军被拖耗在剑门关外,如今只殿下和二将军两人,援军有限,他们还分两线作战——栎京湾泊楼船百艘,近万兵众,南海又来了数十艘海鹄,急着攀金山,夺宝贝,敌我兵力的悬殊太大了……栎京湾和三座金山之间相隔一个琴水,得将他们连在一起,才能集中兵力破敌啊……”
后面这些麻烦阿灵不知道,哥哥并没有告诉她,她也担心。
可她告诉自己不能慌,努力定了定神,道,“殿下还说,此战谓‘鸣砂之征’,共三响——第一响‘引风至’,响在剑门关外;第二响‘抟风起’,响在竭海若河的三座金山上;最终响‘青萍末’,响在琴水上的十里亭江。他还说,就像新岁除夕夜,家家户户放鞭炮一样,请诸位叔伯安心吃茶观战,勿骄勿躁。”
“他说过的话,从不食言。”
阿灵暗暗地想,哥哥不会食言的。
八音峡,鸣沙第二响。
所有战前许下的承山诺,都将九死一生。
远海番邦制的火炮远比内陆的造物猛烈,为夺林氏族产,海寇此番出战简直下了血本。大火先是引燃了南岭雨林中的枯杉,进而燃起熊熊大火,耾耾雷音灌耳,数十里外能见火尘。很快,火风波及沿河,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引火生风的招数薛敬曾在回头岭的环形幽谷里见识过,深知身陷火林的危险,于是便要速战速决。
好在,闻同骁勇。
重弩上弓,临岸高处藏七百步架弩,两排弩兵互置,后阵张,前阵射,番此轮换,望山抵后,承橦震弦,喝道——“杀!”
万箭若蝎尾灌射的金毒——撕尘裂水,破风贯木!
得知靳王划定埋伏的具体地点时,闻同还在疑惑,在距离琴水数十里远的竭海若河边伏兵,到底是为了埋伏谁?直到方才,他看见朱礁港大开海门,迎数十艘海鹄起锚北进,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殿下所谓“一时痛快”是让他伺机暗伏胆敢踏足南岭的异族海寇。
那一瞬间,闻同心血沸腾。
他手中端捧的百竹弓上始终系有一截白羽,那是温棘儿时学扎的第一支弩箭,箭尾的羽翎。数年前,温棘被林氏伙同海寇暗害,溺毙于斧礁门,冤有头债有主。
今夜,便用林氏和海寇的鲜血祭奠亡子。
一想到这,闻氏战弩好似通了灵,海鹄一进八音峡,羽镞便如雪片般从两岸的红杉林中贯射而出,每一支箭矢都裹着闻氏战弩积压数年的愤恨,扎进海鹄两侧木翼中,任船身披覆三层犀兕,也照样洞穿。
金鼓、牙旗、海帆……齐齐断裂,同火石齐飞,船兵置身火脓,此起彼伏地爆发出惨叫,海鹄彻底堕身成一只只淌血的火刺猬。
“冲过去,全速冲过埋伏!”
眼见箭雨肆虐,再不闯过火镞阵的伏击怕是要葬船于此,于是海寇统领急令。
行驶在最前面那艘海鹄的掌舵人本来就紧张,乍一听令,转舵时下意识回了个头,当即就被一支从斜侧射来的羽箭扎进脖颈,脖骨左右洞穿,头一栽,重重地砸在舵盘上,船头剧烈一摆,朝着八音峡里停泊的一艘商船直直撞了过去!
轰——!
然而,原本应该盛满宝贝的林氏商船竟陡然间起火,硝捻擦燃的声响震耳欲聋,后面船上的人刚来得及喊出一句“不好”,满载火毒的商船就炸了……海寇们眼睁睁看着两船相撞炸起一朵火云,将整个红杉林燃成赤红。
撞沉的那艘海鹄化身一道鬼杵,横陈河心,将北进的航路截断,逼这些自诩神明的海兽退回远洋。
于是他们急转船头撤退,然而八音峡这段水域最窄,来时容易,去时难。
他们回不去了……
——“闭山门,绝他们后路!”
红杉林中,就听靳王沉沉一声喝令,夹岸断裂的石斧从天砸落。
二爷说,斧礁门战锚一起,绝无一只虾蟹活着再回远海。
将军令,四海荒服,一言九鼎,天下莫不从风。
无天冲出烧脏的红杉林,在闻氏战弩的掩护下,朝弃船逃到岸边的海寇杀去!
闻氏战弩和无天原本就如井河二水,互不进犯,可靳王偏将二者并放在“鸣沙第二响”,让其作为枭首海兽的镇海锚,定鼎三座金山——因为他们都有一个目的,前者为溺毙的幼子,后者则是为这些年无辜剖去心胆的族童。
仇恨能激怒勇者手中的斧矛,眼见海恶当道,无天杀红了眼,这是他们成为帝护百年来,头一次无尊御令,但凭本心屠戮。膏肓的长剑每一次劈下必然见血,海寇的船斧是海蓝色的,被迸溅的鲜血染红,若一片片摆上冷盘的鱼脍,久未出鞘的冷锋淬起厉火,剥皮烤鳞,淋油慢蒸,熏出了一股活剃肝胆的腐朽。
那些弃船逃岸的海寇一头扎进火杉林,就算能躲得过闻氏急弩,也逃不出无天的剑锋。一时间,红杉林浊火溃濩,猛洪般从极顶的高峦轰然砸泄,八音峡被烧成一座赤色巢炉,云蒸鸟散,蜉蝣歇死,没有活物能够生还。
逃岸的人全军殁于红杉林中,还没赶得及下船的人被滞留船上再不敢动了。
不多时,无天就为靳王登上海鹄主舰劈开了一条血路。
正此时,后方传来消息——楼船军要移船了。
“移去哪儿!”靳王冷冷回头。
“康兆朴在前线下令,要盛潜率楼船军回援剑门关!”
闻同急道,“王爷,楼船必须挪进琴水港,若是去剑门关外对抗祝家军,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不会。”靳王斩钉截铁道,“盛潜这步棋活不过子夜,我军在栎京弯还有一步活棋,明川若掌上悬斗,他从没输过。”
栎京湾,楼船军主舰。
盛潜身披将军铠,鳌立万川,号命楼船军应康兆朴之令,转舵剑门关外援战。
——“报!”
舵兵快步进总舱,“盛将军,前方水域有船拦路!”
“什么?”盛潜一愣,什么船这么大胆,竟敢在楼船转舵的行途中拦路,找死吗?
他立刻带人来到船头,此时风雪声渐弱,云拨雾散。
招摇星昏危指北,辉映大江。
数十艘楼船若一座座海中城垒,船身巍峨如厦,森森然铺停于江面。江面正中,只见一小小扁舟飘摇于广水,孤零零的,犹如一片掉落在巨鳄头顶,正无辜抚揉润雨的蕉叶,比之挡车的螳螂还要自负。
“盛大将军别来无恙。”
二将军从船棚下钻出,孤立于舟头,手扶晴山剑,一身雪既甲晶霜铠明,在江尘拨散的夜雪中熠熠生辉。
他仰头,望向比小舟足足高约百丈的楼船主舰。
辰星映入他眼底,仿若这世间自始至终川明海澄。
“乘夜赏景到此,不巧竟撞上贵师楼船军改道,我想,南朝镇海之师不该欺凌草庶,还请您给我这小舟让个道吧。”
在他眼中,好似江面上这近百座城垒都是烟蚁,飞灰即灭。
他不退,不让,仿若是从十三年前九川极渊的血霞中,孤身摆桨而来。
一人携军二十万。
鸣砂凌宇响,一叶战万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