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五、三千尘甲(19)
林戚杉显然早就被重药迷晕了,歪斜在酒缸里,还热乎着喘气呢。
小敏惊飞了魂,指着林戚杉,“他、他不是向南逃跑了么?还扬言要去和他自己的母族汇合,一起逃往斧礁门寻海寇庇护!”
二爷将木盖阖拢,笑着问,“谁‘扬言’?对谁扬的言?”
“……”小敏张了张嘴,呆住了。
对啊,自始至终都是石鳞在旁斡旋,盛潜怂恿,让康兆朴认定林戚杉南逃斧礁门,是为了带着自己通敌的死证与海寇连纵,这才逼得康兆朴不惜一切代价派盛潜去追——“扬言”林戚杉南逃的从来都只有康兆朴自己的人而已!
“那、那林戚杉到底逃过吗?”小敏彻底蒙了。
“逃过,没逃远。”二爷躬身钻出矮棚,来到水边的石滩上,“昨日盛潜在洛阳亭成功劫获酒船的消息是我第一时间让人放出去的,林戚杉斩获此信后自知回天乏术,便只能采纳石鳞临走前献他的最后一计——携康兆朴通敌的死证南逃斧礁门,寻海寇庇护,择期反杀。”
他拢紧狐氅,轻轻吁着白气,“不过,也就逃出三十多里地吧,等康兆朴派去的信兵拿到确凿的消息,我才让谢冲动的手。”
所以,林戚杉确实逃过,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逃”出过栎京湾!
小敏掰着指头,默默在心里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整件事的经过——
起先,盛潜因为觊觎楼船军总将之位被闻同说动,故意放跑了林戚杉派回东州杀康氏妾儿的杀手,彻底加剧了林、康两人间无可转圜的矛盾;紧接着,二爷让谢冲将“真酒船过洛阳亭”的消息放给盛潜,盛潜中计,即刻前往洛阳亭劫酒;
同时,二爷再将“盛潜成功劫获贡酒”的消息传回楼船军,林戚杉自知大势已去,于是不得不采纳石鳞的建议,出逃外海;当夜,林戚杉出逃外海的动作被康兆朴派去监视他的暗探发现,确定暗探返还主营报信后,金云使才出手擒贼;
康兆朴随即大怒,坚信林戚杉欲携自己通敌的死证外逃远海,合纵海寇。无人可用之际,他只得提拔盛潜成为新任楼船军总将,前去诛拿林戚杉。而林戚杉其实早就被金云使灌了迷药,送到这栎京湾的湖心岛,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
外头方寸大乱,此处却情谣慢桨,风平浪静。
雪风习习,小敏看向二爷的背影,觉得他就像是远海风漠中准定星野的罗盘。
“呀!”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一惊一乍道,“林戚杉如果一直都在这,那盛潜派去追杀的人又是谁?!”
二爷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回过头,“你道盛潜派去的人真是去杀林戚杉的吗?他想杀林戚杉吗?”
小敏又是一惊,“什么!?那他——”
“你小点声,惊着水鸭了。”
眼瞧着一群群水鸭子被自己吓得上蹿下跳,小敏尴尬地咳了一下,将声音放低,“康兆朴让盛潜去杀林戚杉,顺便拦截他家的商船,难道盛潜敢抗命?”
“从前是不敢,可今非昔比了。”二爷缓缓地笑了,“盛潜已荣升楼船军总将,替的可是他林戚杉的将位。康兆朴是真心想提拔盛潜吗?不,他只是眼下无人可用,迫不得已。盛潜不过是他身边养了多年的一条豺犬,用得着时丢他二两筋肉让他去拼命,用不着时就拿绳子拴着,仰头叫唤都是犯忌。等到此战危机一解,盛潜定是要再被换下的,无靠山、无显贵的人只能伏低做小,哪有踩着他康大将军打下的江山攀高抚顶的道理,不是胆大包天么。”
“所以……”小敏顺着二爷的话,“盛潜为了保住好不容易得来的将位,必须手握制约康兆朴的筹码,让他不敢换掉自己?”
二爷笑意愈沉,“再往狠处想。”
小敏突然被草棚里一只水鸭的尖叫惊着了,回头一看,原是一只炸毛的黑鸭鸠占鹊巢,想将原本盘窝的白鸭赶走,还拼命拿尖喙狠狠啄那白鸭的脖子。
“盛潜……想除掉康兆朴。”小敏下意识脱口,“借林戚杉这把刀。”
盛潜这只“黑鸭”的翻毛自荣登楼船总将的那一刻,就彻底炸开了。
二爷按了按他的肩,以示赞许。
“湿岭雨林中有个叫‘茧沧岩’的地方,石鳞被捕受审,应该已经顺势将此地透露给盛潜了,这里等着一个叫‘金知了’的船樵,盛潜正派人前往,务要赶在康兆朴之前拿到他通敌海寇的死证。”(前情:621章)
“至于出逃的那位‘林戚杉’和他的母族,盛潜才懒得管,最好等到林氏和海寇连纵反杀,康兆朴无力还击的同时,还要被盛潜手里握着的死证将上一军。届时,康兆朴非但没法卸掉盛潜这个左膀右臂,还将大祸临头,便只能对他俯首帖耳——那条长年拴在盛潜脖子的狗链子,才能最终易主。”
小敏这才彻底明白了前因后果,却又不免担忧,“可现在整个南岭郡都被那个什么孔蔺申封了路,不会误事吧?”
“你见哪只猴狲眼看林树倾倒,还敢在太岁头上撒野。”二爷的话里暗藏深意,没挑明,“好了,将那口缸带上,咱们去个地方。”
“哦……好。”
正要上船时,小敏忽然脚步一顿,“对了!那‘茧沧岩’不正是在——”
“嘘,”二爷打断了他,“今夜问题怎么这么多。”
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信火筒,擦燃后朝南方夜空点亮。
小敏跟着他钻进乌篷下,捂着嘴巴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敞开一条缝,“二爷,我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二爷无奈转头,示意他问。
小敏坐正,“所以六爷不是去拾掇‘猴狲’的,‘猴狲’早就听话了。”
二爷看向南方远空,只笑不语。
“所以那‘封路令’也是做做样子,那是为了封谁?”小敏的话匣子忍不住再次打开,“那‘金知了’又是谁?无天会不会从中作梗?六爷一个人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要不要我派虫子去帮——”
“老申。”
“当家的您吩咐!”撑船的花匠刚把水缸抬上来,正准备解船缰。
二爷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手肘支在舷窗上,懒懒道,“换首摇篮曲吧,哄你们大巫睡觉,让我清净清净。”
“好嘞!”
南岭雨林,风高夜黑。
乱藤若群蟒铺地,盘桓交错,数匹马飞踏碎雪,撞破湿岭夤夜。
即出水桥,便进入南岭两地的一处重镇——岭南花阳。
花阳自古便是一座山城,城在山上,山在城中,三步一涧,五步一水。
此刻城内已然宵禁,寂若无人。“茧沧岩”在花阳城东,是一座由一整块岩石形成的高壁,在琴水流向的尽处拔地而起,被湿岭群山环抱,可以俯瞰整个花阳,宛若山城左岸突兀矗立起的一面巨尺山屏。
背倚茧沧岩,坐落着一方府邸,便是这南岭两郡的郡首府。
赤松一马当先,锁蹄时扬震尘沙。
府门前,黑压压的跪了一片,靳王一跃下马,玄衣燹刃,阔步掠过人群,“战时没这混账规矩,装模作样的给谁看。都起来!”
“快,起来,都起来!”孔蔺申招呼着府兵爬起来,点头哈腰地跟上。
“孔大人这府门建制够气魄的,”靳王四顾环视,潦潦一笑,“照壁去贪兽纹祥龙,额坊云墩刻‘四戟莲’,比寻常衙门的‘三戟莲’还多一瓣。果真天高皇帝远,孔大人这是要另立门户。”
“没,没有!”孔蔺申花白的胡子差点吓炸飞,扑通一下跪地。
靳王又抬头看了一眼挂顶的彩绸,“仪门结彩结给谁看的?莫不是咒本王的。”
“哎呀!王爷,您冤枉微臣啦!您是金玉之体,明经擢秀,光朝振野,这绸子自然是预祝您凯旋的!”孔蔺申磕完头,竟突然悠悠地晃起脑袋,吟起诗赋,“正所谓借浮云以送予兮,载雌霓而为旌,驾青龙以驰骛兮,班衍衍——”
“够了!”靳王厉喝,“老祖宗兴文遣墨是为了栽心育人的,你却拿来本王这溜须拍马,好好的文墨灌进狗肚子里,全糟践了!少废话,人在哪。”
“在、在水牢里!”孔蔺申趔趔趄趄地爬起身,招呼着师爷前去开门。
“请大人随我来,其余人守紧府门!”靳王脚步生风,头都没回。
膏肓刚要跟上,一名无天忙拉住他,“老大,殿下这唱的哪一出?”
“是啊,我怎么没看懂?”另一人接道,“这姓孔的不是下了‘封路令’跟他作对吗?怎么现在跪在地上孙子似的念起酸诗?他到底是哪边的?”
再一人道,“守云阁的时候,这祖宗发那么大的火,不都是因为这姓孔的么!”
膏肓长出一口气,自他们一路过灵江、入花阳,所行之处畅通无阻,他便懂了,对众人道,“这黑灯瞎火的,一路进府门,你们有谁看清照壁上的祥龙纹,云墩上的四戟莲,和仪门上结的红彩了?”
众人愣住。
是啊,深夜衙门没有点灯,别说额房上细浅的纹样,就连结彩用的绸都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可殿下倒是瞧得一清二楚,不对,他好像连瞧都没瞧……
“自打初见至今,你们又有谁见殿下为蝇营狗苟之辈发那么大的火?”
“……”
“守云阁那出‘摔杯戏’明摆着是他二人商量好演给无天看的。”膏肓了然道,“‘封路令’也不是用来对付他的,这孔蔺申恐怕早就偃旗倒戈了,至于是什么时候……”
“咝……”一名无天突然想起来,“我记得岭南王东征开始没多久,谢冲就曾亲自来过一趟南岭,是不是从那时起,金云使就在为此战蹚路?”
东征伊始……那也太早了。
虽说膏肓承认,烈衣的心思滴水不漏,就像耳心上黄豆般大的听风骨,瞳孔里洞若观火的一点金。可若是从那么早就谋算出今日险战的详略,也未免太未雨绸缪了。难道他二将军当真是洞悉万古的仙佛,开天眼了不成?
还有这位靳王殿下,远观人畜无害,抵近了看,心镜棱锋八面开,杀人于无形;有庙池心,又不乏江湖义,能与信朋肝胆相照,也能剜出佞人肝胆,眼都不眨,连对世仇施刑放血,怒极时都还冷静地给自己留了一条万全的退路。
放眼天下,尚无一任诸侯有他这般沉着和胆略,与二将军锋芒不掩的行事作风相比,靳王更像是一面陈锋镇后的忍盾,明刀背刺一无所惧,他照单全收。
南朝定鼎百年,启明殿神圣不可犯的帝王椅上,还从未敬奉过这样的“吾皇”。
膏肓不免对此二人另眼相看。
“不管怎样,陛下让我等护靳王殿下周全,无天听命就是。”
“明白!”
府衙地笼潮热阴暗,只点了两盏油灯。
师爷在前头带路,点头哈腰地朝后说,“殿下小心脚下,孔大人节俭,不让多熬灯油,说是为民生计。”
“都说孔大人是大清官,所言果真不虚,”殿下笑了笑,随口建议,“从你们那照壁涂泥的金砖上抠几粒金砂下来,也不至于这么寒碜,是吧,孔大人?”
“哎哟!”孔蔺申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踩着滑不溜丢的苔藓打了个跟头,往下又多滚了几层,眼泪都快摔出来了,还不忘赔笑,“王、王爷……您别取笑微臣啦!快,快扶我一把!”
师爷忙趔趄着奔下石阶,将孔蔺申扶起来,搀着他来到水牢前。
这是一个像山下深挖出的岩洞,丈许高的铁栅栏是人楔的,从地面直通笼顶,扑面而来潮湿的水汽,依稀栅栏后面是有一个蓄水潭,还隐隐传来呜咽的吵声。
孔蔺申捂着老腰,一瘸一拐地来到栅栏前,亲自点燃火把,为靳王照明。
周遭一亮,果真见一个水潭在下方的岩坑里,潭水不知深浅,泛起粘稠的暗雾,在周围的岩壁上熏出一片片硫色,些许碎骨和腐肉漂浮在水中,偶尔撞击着岩壁,有黑红色的鲜血隐隐流出;潭正中有一个见方大的石岛,将将能容下几十人,然而此刻却有近百人挤在上面,三五人绑在一起,人摞着人,有些年迈的已经晕过去了,少数人还醒着,都惊恐地呜呜直叫,又不敢放声大哭。
突然,最边上有个孩子被人挤了一下,撑不住了,“扑通”一下掉进水里,又顺便扯下去三个,扑腾着都想踩着对方往上爬,没力气的人会率先沉下去,变成另外两人的踏脚石。奈何他们的脚是拴在一起的,打的是死结,即便爬上来也会被沉水的人再次拖下水,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凄惨的哀嚎似包裹着一层闷闷的水雾,将距离拉远。
薛敬这才注意到岩壁上斑驳密布着大大小小的血洼,人置身于水笼,就好似正身处于一棵中空的沉香木干,木壁上突兀地鼓起一块块树瘤,可仔细一看,发现竟都是恶蛊温筑的岩巢。巢里的虫蛊一听见水里的动静,此刻全探出了头,等待水里的人彻底淹死后再蜂拥而上。不久,潭中又会漂散出新的骨碎。
难怪即便站在淹死过这么多人的水笼边上,也没闻见什么尸腥腐臭,是因为还没等尸体泡透就被虫潮分食了,偶尔没吃干净的碎肉漂出血丝,被活泉一冲,隔日清清净净,郡府连清尸殓荒的“拾白匠人”都不用花钱去请,这水笼底下原本就长期住着甘劳任怨的“清道夫”。
这座水笼,有点像杨辉当年在伦州铸的那方明霞池,只不过小很多。
“这水笼是什么时候造的?”靳王看着还在水里拼命扑腾的三人,问孔蔺申。
孔蔺申挤在最前头,谄媚地献宝,“回殿下,挺多年了,淳王殿下刚南下封地没多久就命微臣建了,这些年他隔三差五就会往这里头丢死囚。”
“丢的是什么人?”
“那微臣哪里知道。”
靳王冷笑,“堂堂南岭郡首,自己的大牢里丢进过什么死囚都不知道?”
“哎哟!那淳王殿下是谁啊,那可是个随便从街上拉回一个人,都能活剖其肝胆下酒的主!”孔蔺申一拍大腿,故意在靳王面前贱骂起大皇子,以鉴忠心,“微臣寄人篱下,哪敢多问啊。再说,送死囚的那些人可都是蒙面杀手,不是岭南王府里的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多问一句都是要死人的!花阳就这么大,数万民生啊,饿虎嘴里讨吃食。微臣忍辱负重,哪怕被他们骂脏骂丑,也得在前面顶着,不能叫饿虎越过微臣这道门槛,跑去霍霍老百姓!”
孔蔺申是个油嘴滑舌的马屁精,深知在什么地方讨巧示弱,如何在逆风局上偃旗倒戈,歌功颂德的华章信口拈来,背刺旧主也可以眼皮都不眨,会逢迎、会假笑、会乞惨、心也是真的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