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四、三千尘甲(18)
一瞬间,二爷手脚冰冷,无声无息地钉在了原地。
薛敬起身走到他面前,从他捏紧的袖筒里顺出那粒奶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笑着说,“都快被你攥化了,但是甜。”
二爷却一丝都笑不出来。
“母亲若知道我此生得遇良人,会含笑九泉的。”见他还是缓不过劲儿,殿下一时没招了,索性凑到他眼前,含混着舌尖上还未化完的半粒糖块,“二哥哥还这么不高兴?我这还有半块,要不咱俩分?”
二爷无奈一笑,抬手挡住他的嘴,怕他真凑过来,“别浑。”
随即转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小敏立刻推门进来,“二爷,您吩咐。”
“传信京师,告诉五爷,让他和顾棠想办法去一趟光禄寺,把一个叫‘谋蝉’的老宫人‘拴上炉’,吊他一口气别死,待我回京再办。”
“知道了。”小敏立刻前去传信。
“拴炉”是林子里的黑话,意思是:擒人时,可尽使一切手段。
薛敬极熟悉这人,往往听到他用这种冷静到刺骨的语调时,就知他震怒了。
“你怎么……”薛敬蹙起眉,“方才不是说,要晾着他二人吗?”
“方才不知,他竟在你三岁生辰那晚,亲自去过你的寝殿。”二爷面无表情地回头,“他们不是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你母亲尸骨未寒,她就等不及‘开棺验炉’了,连三岁的小娃娃都不放过,好脏的手段。”
“开棺验炉?”薛敬微微一怔,还未曾往别的层面想过。
二爷捻摩着指腹,正色道,“我问你,梅妃听见你的哭声后,为何会让光禄寺的太监前去问安?谋蝉当时是珍馐署的没错,可他毕竟不是萃阑殿的宫人,林惠安呢?林惠安才是萃阑殿的掌事太监,怎么不是他去给你送吃食,而是谋蝉。”
“那天刚好也是梅妃小产,皇后便安排了御膳房的人去萃阑殿起药膳……”说到这,薛敬霎时顿住,“不对……不对……”
——起药膳,也该是太医院的人,关他光禄寺珍馐署什么事!
他呼吸逐渐急促,眼神空滞,人也僵了。
二十多年来刻意被自己封存的记忆陡然间混乱,母亲在他眼前被杖毙的一幕纠集成一张灰黑色的蛛网,一瞬间笼罩周身,如同那夜恶魇再临,血缠的蛛丝爬满眼底。霎时,女人濒死的惨叫、淋满鲜血的翡翠玉佛、影影幢幢的无头鬼、伸进枕下的一只骷髅手、金碟中盛满活招子的腐浆,和裹满人灰的奶糖……
一幕幕晕散,流转成杂乱无章的墨水长卷——
卷中所有人的双眼都被人用笔刀划烂了,凹成两个黑黢黢的洞,像是用少女乌发揉成的团,乱糟糟的,都正面无表情地朝他诡笑。窗纸上漂着无数身折脸缺的鬼怪——女怪正用孕母剖开的暖腹筑巢,蘸着腹腔里冒泡的婴血拈胭涂粉,男鬼则专拣人心鲜胆上最软嫩的地方咬……
它们残忍地分食着她。
琼殿凌空三寸月,抚顶登高,却多少人一脚踩空,砸在他眼前,刺耳的尖笑中夹杂着活剐般的惨叫,一声一声,成千上万……
霍然间,“叮”的一声,万巷阒寂。
静灭中探出了一个男音,低哑细涩,幽幽地在他耳边问道——
——“小殿下,您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不记得……”
——“您再回忆回忆,那个女人,您认得她吗?”
——“不、不认得……”
那人随即笑起来,将手心里的奶糖塞进他枕头底下,拍了拍他的额头,“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
“不……不对!!”
回忆如潮浪般席卷而来,又瞬间涌退。
薛敬蓦然从儿时的恶魇中醒转,僵直着弹起身,伴随着剧烈的头晕耳鸣,又脱力砸进那人暖热的怀里,双目失焦,手脚不受控地痉挛,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温水。”
小敏忙将一碗温水递到二爷手里,转身又去拿干巾。二爷托起薛敬的头,将温水小心喂进他嘴里,再接过干巾,轻轻擦去他鬓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小敏显然吓得不轻,“六爷,您怎么了?方才二爷怎么都叫不醒您……”
薛敬显然还在跟眩晕和耳鸣恶斗,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在意识逐渐清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旁边的罗汉床上了。
见他脸色稍稍恢复,二爷摆了摆手,示意小敏退下。
“你刚才叫我了。”一开口,嗓音沙哑。
“可你听不见,还反复念着‘不记得’。”二爷按住他的额头,试探着体温,终于长出一口气,“若累,先睡一会儿。”
“等等!”薛敬攥住他的手,不准他跑,“我想起来了……”
“谋蝉,确实是来开棺、验炉的。”他狠磨着牙关,逐字逐顿,“开血棺,验人炉,瞧瞧我这脑鼎里的烟灰是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么干净。”
二爷屏息听着,手心始终没离开过他的心口。
“谋蝉问我,记不记得她,认不认得她……”薛敬紧紧闭上眼,用尽气力叹息着,说出了己生最最悲凉的一句话——
——“他是来确定,我认不认得自己的母亲。”
三岁生辰日,小殿下被一个在眼前活活杖毙的女人惊了魇,当夜便鬼梦缠身,有人故作关切地跑来他枕边,用几粒奶糖诱哄着,问他知不知道白天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谁,认不认得出她。
“我不认得……不知道她是谁……”薛敬虚弱痛苦地说。
他没撒谎,根本没见过那个女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顾一切地撞开那些皇家侍卫,哪怕筋折骨断,也要拼了命地扑向自己、抱住自己,哪怕只有一瞬间。
也正是那一瞬间,小殿下恍然看见女人眼中含烫的热泪,竟那么干净……
自生来,薛敬就没见过自己的生母,哪怕是墙上的一幅画,册中的一段文。
琇妃,仿佛从没在这座南靖王宫的高殿中存在过。
禁廷波谲云诡,小殿下是在云河殿那块巴掌大的荆棘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深丛里暗伏的恶鬼们一天天盯着长大的。
琇妃惨死当夜,谋蝉便携皇后令前往云河殿,只为确认一件事——年仅三岁的小殿下知不知道白天那个被杖毙的女人就是他的生母,确定他到底是因为一个浑身淋血的疯女人惊了魇,还是因为认出了自己的母亲,难过得生了病。
帝后纱阮,高站云巅,视众生如草芥,却在杀人母之后,也会心虚。
她担心这个连路都尚没走稳的小娃娃是一柄岩中剑,有朝一日羽翼丰满,会对她和她的孩子施以报复,变本加厉。所以当她听到云河殿传出的哭音后寝食难安,不惜涉险假借梅妃的名义,也要派人前去试探,只为听到哭闹不止的小娃娃发自内心的一句“不记得”“不认得”,她好似才能心安。
“三岁生辰日,母亲在我面前惨死,我非但不认得她,还在恶魇中当她是鬼怪。”
“你没有。”二爷轻声道,“人在孕房中便与自己的母亲相识,她们是我们来到人世之前熟识的第一人。降世后,只因胎婴孱弱,颅鼎未全,才自以为不记得她们。你只是错过了与她重逢的启蒙之年,怎可说不认得她?”
“再说,也幸亏你说‘不认得’‘不记得’,否则,谋蝉压在你枕头底下的恐怕就不是奶糖了,正因为你一无所知,她才勉强容你又活了五年。”
——直到泽济二十三年除夕,萃阑殿大火。
那一刻的纱阮,才真真彻底忍不住了。
虽说此刻任何劝慰都显苍白,都已无法更改儿时的重创,可薛敬还是被二爷的三两句话安抚了,不是因为被说服,而是深知,不能在此时因为已经发生过的旧祸郁郁沉湎。
于是他抹了一把脸,扶刀起身,变回了平日里外人眼中喜怒无形的北隅王,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段锥心刺骨的往事根本不足以撼动他。有如此强韧的心志作抵,什么难都能跨得过去——可这已全然不像是一个“人”。
二爷这才意识到,他已坚韧到,足以佯装在自己面前掩祸。
“我没事,”薛敬敏锐地捕捉到二爷的担忧,转过头,恰好地藏起苦笑,“有二哥哥在我身边,能助我消弭一切恶魇。”
语气淡淡,一如既往。
二爷叹了口气,招手让他坐回自己身边,“小辰,出了这道门,你必须做到悲喜无痕,但在二哥哥这里,你可以示弱。你的手还在抖,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薛敬下意识攥拳,无声地压制喘息,逼迫着强大的心志压制隐隐一丝惊颤。
二爷按住他不断发颤的左手,拨开挡在他额前的碎发,柔声说,“可以难过,可以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是你的亡母啊……怎么能不难受呢?”
“……”薛敬终于从喉咙里断续地挤出一口恶气,眼眶霎时血红。
“二哥哥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消弭你儿时的恶魇,但能让你余生再无魇梦。”
这话轻喃着,坚定沉着,灵泉一般温柔。
薛敬心里一阵潮涌,急不可耐地命令他,“你背过身。”
他好似变回了儿时攀高跌重的奶娃娃,摔疼了也不叫,背过身去才敢哭。
二爷刚一转身,那人的头就重重地砸在了后背上,随即腰间一紧,被他的长臂钳子似的箍住,就听他犯瘾似的剧烈惊喘,好似正徒手撕开心房,将蚀骨的疮脓一刀刀剜去,血流一身。片刻后他还觉不够,又惊慌失措地去寻自己的后颈,启齿叼住发根下一寸寸皮肉,拼了命地吮咬……
他咒自己前世血孽太深,今生活得六亲不认,老天爷罚他眼睁睁瞧着生母惨死却对面不识,只能终生囚于悔愧的渊禁,栽进挤满人浆的沸油里,与魇鬼周旋。
“好在天公不忍,容我这一点光亮……”
一朝迷陷黑林,薛敬只能背着亡母的枯骨四处寻灯,好不容易寻得一盏,就拼命对积薪厝火,不准他灭。
这已是他苟活至今,笑与天公对弈,侥幸赢得的半子。
薛敬的手继续无意识在这人身上作祟,揉到哪算哪。
二爷被他勒得几欲窒息,却忍耐着一声不吭,身骨尽力放松,任他乞惨,抿紧的薄唇若剥去荔皮的雪红云,湿漉漉的,又如噙着一簇燃至末端的灯蕊,洇出片片红霾。衣襟也被扯乱了,耳廓不经意间擦过他湿烫的眼眶,听见他痛到极致的喘声。
三岁生辰日的一口断肠毒,虽然没到致死的药量,却化成裹满砒|霜的糖毒,余生每含一口,都要肠穿肚烂一次。
“二哥哥行行好,亲亲我,赎我一条狗命。”
“……不许这么咒自己。”
二爷偏过头,与他舌软交缠,热津与眼泪交杂在一起,混成一碗忘尘汤。
可即便百年后他们走上桥头,再遇这碗汤,宁肯百世沦鬼,也没人愿饮。
……
窗外,好远一轮闲月。
他少时离乡,罹遭百难;
他六亲祟鬼,无家可还。
他们早已沦为彼此的浮木,濒死时抓紧对方,才知自己活着。
……
“好点吗?”
“嗯。”薛敬将脸擦干,抬头时从容不惊。
发泄了一通,这会儿再瞧他,确定他已彻底冷静了下来,手也不抖了。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薛敬道,“她当年一念侥幸,未将我扼卒于襁褓,今日返京,我便活生生地站到她面前,敬她这碗悼亡酒。”
二爷的话音一改方才的温柔,“那就再允自己一炷香,把恶魇中的鬼怪一丝不苟地藏好,若哪只敢露尾巴出来,就亲手砍掉,血淋淋的样子只许给我看。母亲的悼亡酒我陪你敬,但不在一回京,要忍,忍到她死之前。”
薛敬默默点头,盯着他走到门边的背影,忽然醒过神,“你方才说什么?”
“你叫她……‘母亲’?”
薛敬难以置信,话音发起抖。
黑影里,二爷的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门。
一路下楼,顺便将衣襟整好,二爷的思绪还停在薛敬三岁生辰日,琇妃在他面前杖毙的旧祸上,快到底楼时,迎面撞上膏肓,被打断了思绪。
“殿下呢?”
“无须殿下亲临,怎么了?”
“死透了。”膏肓言简意赅,“全部。”
“这么快?”二爷颇为讶异,这才多久,十几个人,血就滴干了?
膏肓引他来到地下酒窖,门一开,扑面而来一股腥恶的血气,二爷轻轻蹙眉。
就见十八名海将歪歪斜斜地环坐于莲花更漏前,更漏水还在不断地往铜盆里滴。二爷绕着转了一圈,瞧他们个个血瞳凸瞪,身体扭曲,个别人的手臂拧成了诡异的弯度,甚至有两人的脖子都断了,古怪地向后栽着。
“他们自己扭断的,我们没碰。”见他面露狐疑,膏肓解释道,“为了看看自己的伤口有多深,流出了多少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内侧,作势划了一下,“刀口不深,血流的也不多,王爷深谙此道,专让我等挑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划刀。奈何更漏的滴水声和所有人的血滴声混在了一起,他们看不见,也数不清,有几人的脖子便在扭断了。”
二爷再次细瞧这些人的伤处,发现,虽然每个人的手臂内侧都有一道深些的刀痕,看似血流如注,但不致命,其余那些浅痕是拿没开刃的钝器划的,大多只破了层皮,血没流几滴就凝了,这种伤别说死人,就算不上药,过几天也能痊愈。
所以这些海将分明不是因重刑流血致死,而是被不明深度的刀口,和错认成血滴声的更漏水熬干了魂,自己吓自己,炸心胆而亡。
难怪一个个形神悚惧,心红和胆水淋了满身。